嗒嗒嗒……
步點聲越來越響亮,踩在每個人心頭。
距張北城相隔兩百步時。
朱棣舉手握拳。
嗒!
整齊劃一的步點,瞬間落下,重重砸在所有人心頭。
城頭。
脫古思帖木兒、納哈出、馬哈木等人,親眼目睹這一幕,瞳孔猛地收縮。
張玉唇角笑意一閃而逝,隱於袖中雙手,猛地握拳,視線投射到,西邊太陽餘光映照,握拳高舉左手,端坐馬背的朱棣。
‘好個鬼老四!竟然出海搞出這麼一支新軍!’
張玉激動腹語。
陸軍第一鎮隻是沒有實戰經驗。
但絕對是一支精銳。
一支軍隊,精銳與否,他們這些常年領兵的將領,隻要稍微看一點點,就能窺豹一斑了。
“立正!”
“立正!”
……
朱棣遙遙目視城頭時,身後各營管帶的號令聲響起。
“預備!”
“預備!”
……
嘩啦作響中,將士們取下肩頭火銃,持銃禮、劈槍式。
刹那間,萬餘支插著明晃晃銃劍的火銃,傾斜指向張北城。
森然之氣,從兩百步外,鋪天蓋地壓來。
城頭北元兵,紛紛慌亂做出反應。
拔刀、彎弓、舉起火銃……
三十幾門笨重火炮,慌亂對準城外方向。
阿魯台小聲嘀咕:“明四皇子剛率兵抵達,就要發起進攻?”
張玉瞥了眼阿魯台。
他猜到老四這樣做的目的了。
陸軍第一鎮沒有實戰經驗。
更無攻城經驗。
抵達後,率兵抵近張北城,讓將士們先感受感受張北城。
至少做到心中有數。
同時,通過展現令行禁止,釋放出的強大氣勢,對北元一方造成未戰先怯的心理壓力。
洪武十一年的縱橫草原,老四本人,本來對草原上上下下,都有很大的壓迫性。
提及老四,縱使是脫古思帖木兒,內心,也十分忌憚。
更何況下麵的普通士卒。
老四加其身後,十分具有壓迫性的陸軍第一鎮予以城頭北元守軍的壓力更大。
所以,才有了此刻,城頭守軍慌亂景象。
未戰,先打擊北元士氣。
同時,陸軍第一鎮的新兵,看著北元慌亂模樣,膽魄氣勢更足。
至少,今天種種,明日首戰,第一次進攻,陸軍第一鎮上上下下都不會有任何膽怯心理。
“慌什麼!”
馬哈木突然轉身,大吼怒叱一聲,從身邊士卒手中,奪過弓箭。
十分嫻熟,行雲流水般彎弓搭箭。
嗖!
猛地一箭射出。
噗嗤!
箭在朱棣前麵,二十步距離,狠狠砸入泥土中。
箭尾劇烈搖晃。
“嗷嗷嗷……”
“威武!馬哈木威武!”
……
城頭惶恐的北元將士,看到馬哈木一箭射出,一百八十步,擊中朱棣戰馬前二十步,頓時士氣一震,嗚嗷呐喊。
張玉餘光看了眼馬哈木。
這些年,草原崛起的年輕梟雄們不少。
他觀察,馬哈木絕對是其中的佼佼者。
馬哈木不光有勇武,更兼狡詐!
且十分善於抓住機會。
就比如此刻。
這一箭,遏製了北元士卒恐慌同時,也讓其本人的威名,更進一步傳播。
草原和中原一樣。
名望都十分有用。
……
朱棣盯著沒入土中,劇烈震動的箭尾。
抬頭。
看向射箭之人。
這一箭,一百八十步,足可見此人的力量很強。
箭術也很強。
馬哈木!
曆史上,這個人可是草原諸部中,唯一能與‘他’匹敵的人物。
也已經嶄露頭角了?
朱棣琢磨著,唇角笑意一閃而逝,抖了抖馬韁。
小黑前蹄微微刨了刨凍土,雄赳赳氣昂昂,載著朱棣往前走去。
哢嚓!
也不知是恰好。
還是小黑通靈,經過箭矢時,一腳把沒入土中一半的箭矢踩斷。
載著朱棣來到距城百步外。
城頭北元將士,看著朱棣一步步騎馬靠近,歡呼聲漸漸息落,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立於馬背的挺拔身影。
他們中間,有人參與了洪武十一年,二十萬騎兵集群合擊共剿。
有人甚至親眼見證了,朱棣率領精銳騎兵,殺穿圍堵,揚長而去。
有人沒有參與過,但也聽說過那次,讓整個草原灰頭土臉的圍剿。
數個萬夫長,十幾個千夫長,竟然在圍剿不足一千疲兵中,被城下這個殺神一般的男人斬殺於陣前。
遠處,朱標目睹,朱棣一人一馬抵近張北城。
隻一人一馬,竟讓整個張北城瞬間安靜。
眼中羨慕一閃而逝,笑道:“老四在草原人心中的威名,看來出乎意料的大啊!”
朱樉等人跟著一笑。
也有人忌憚看著朱棣背影。
沐英笑道:“能帶著不足一千疲兵,殺穿二十萬騎兵集群的合擊共剿,彆說草原人了,有外敵將領,對咱們明軍,能打出這種戰果,咱們也會感到壓力沉重。”
朱標微不可察點頭。
目光再度落在朱棣身上。
朱棣仰頭,和張玉的視線對視一下,瞬間交錯移開。
審視城頭北元眾人。
除了張玉。
很多人他都不認識。
就連納哈出是那位。
雖然交過手,可長什麼模樣,也未見過。
“哪位是脫古思帖木兒?朱棣攜陸軍第一鎮,應約而來!”
朱棣爽朗喊聲響起。
城頭,納哈出等人紛紛看向脫古思帖木兒。
脫古思帖木兒毫不示弱,向前一步,“本汗就是!”
“朱棣,此番你敢深入我草原,本汗定不會再給你機會回中原,整個草原,所有有血性的男兒,也不會再給你,再次欺辱的機會!”
……
朱棣能感受到,隨著脫古思帖木兒幾句話,城頭元兵投射來的眼神,充滿了戰意和憤怒。
不愧是能從黃金家族競爭中,脫穎而出,被推為可汗的人。
還是有幾把刷子的。
把他上次從草原脫困,說成整個草原男人的恥辱。
激起上上下下,對他的戰意。
看來,真如姚廣孝帶回來的消息。
脫古思帖木兒此番會把打擊重點,放在他身上。
這樣也好。
此番回朝,本就是幫大哥樹立絕對威望的。
若他能吸引草原上下的重兵關注。
倒是有利於大哥直搗黃龍。
朱棣收斂思緒,大聲道:“脫古思帖木兒,蒙古、中原漢人,本同屬一個族群,自古以來,草原遊牧民族,都是商周時期,敗亡的商朝人,遷徙與北方族群,相互繁衍延續的族群,向上追溯千年,我們本就是一個族群……”
……
“我朝立國後,也尊奉前朝大元為中原正統,爾先祖社稷牌位,如今就在炎黃廟中,享受中原香火供奉……”
……
脫古思帖木兒等人微微皺眉,不知朱棣說這些有什麼用意。
後麵,朱標等人側耳聽聞,也不由皺眉。
“燕王這是做什麼!”
“可不,咱們大明,怎麼可能與草原人同屬一個族群!”
“若如此,陛下驅逐韃虜的口號算什麼!”
……
敵視朱棣者,開始小聲發牢騷。
朱標扭頭看了眼,眾人才紛紛閉嘴。
朱標再次看向朱棣。
“我們兩族本為兄弟,一百年前,元朝滅宋,你們統治中原,如今,大明滅元,草原理應回歸中原,如今我大明這個兄長當家做主,為何你脫古思帖木兒,為了一己之私,對抗大明,引草原、中原無數百姓手足相殘?”
“我大明如今正在整個天下,推進鄉土村社、雇工身股製,無數百姓將受益,過上好日子。”
“這種更為先進的製度,如果不是你為一己之私對抗大明,也會以適應草原的方式,推及整個草原……”
脫古思帖木兒、納哈出、馬哈木等人臉微黑。
已經搞明白朱棣想說什麼。
最初所謂的兄弟手足理論,以及明朝取代元朝,依舊把元朝奉為中原正統之一。
元朝君主們,在炎黃廟享受香火。
這一切,朱四郎都在闡述,大明如今作為正統。
無論是從兄弟手足論,還是元朝曾為中原正統出發。
都有足夠理由和法統,繼承草原。
對草原之戰,首先是基於法統的統一之戰。
這種臭不要臉,無恥的說辭,中原以往曆朝曆代的王朝,都從未提出過。
至少,他們從未在中原的書籍上讀過。
而朱棣緊接著,提及中原正在推行的種種善政。
則把他們這些草原上層,描繪成,為一己之私,阻礙草原百姓過上好日子。
臭不要臉!
無恥之尤!
……
脫古思帖木兒為首的草原上層,此刻都忍不住在心中破口大罵。
中原的讀書人無恥。
可今天他們才發現。
中原讀書人,比起朱四郎真是小巫見大巫!
朱棣能猜到,脫古思帖木兒等人,聽聞這番話,對他的感觀肯定稍稍不好。
無所謂。
繼續說道:“脫古思帖木兒,未免雙方無謂流血,我提議,大明與草原,兄弟之間,在這張北打一場,一戰定乾坤如何?”
“若我陸軍第一鎮贏,你隨我大軍南歸金陵,當著我父皇之麵,自廢帝號,向大明稱臣。”
“若我陸軍第一鎮打不下張北城,我朝五十萬大軍,儘數南撤,三十年之內,絕不對草原用兵,且願意與草原進行全麵商貿,讓草原底層百姓,也能過上好日子!”
……
“太子!燕王他放肆!”
“我等五十萬精銳雲集北境,數年準備無數糧草兵力,若是他輸了,我們難道就要南返回金陵嗎?”
“他隻是副統帥,他這是越俎代庖!”
……
城頭上,脫古思帖木兒為首的北元上層,還未對朱棣的提議,有任何態度。
大明這邊已經有人憤怒開口,譴責朱棣。
徐達餘光瞥視憤怒的將領,再看看藍玉、沐英等人。
這些想要交好四郎的將領。
雖然沒有出言反對。
可看得出來,也明顯有些抵觸。
隻是為了大局,才沒有和其他人一樣,表現的那麼激動。
徐達餘光掃視朱標,眼底暗含擔憂,看向朱棣背影。
這回,就連太子都沒有製止眾人。
太子好不容易有這次領兵機會。
太想打這一仗了。
內心肯定不同意四郎提出的張北賭約。
至於將領們,則想趁著這次必勝的大戰,撈取功勞。
……
“脫古思帖木兒,你敢不敢答應這個賭約!”
朱棣爽朗,帶著挑釁、激將的聲音,響起後緩緩落下。
城上城下,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可汗,怕什麼,答應他!”鬼力赤大聲嚷嚷,“屬下願意派遣本部最精銳的將士,入城守張北!”
“萬一輸了呢!”阿魯台反問。
“阿魯台你膽小怕死!”
……
城頭,各部首領議論著,爭吵起來。
嘈雜吵鬨聲傳入耳中,脫古思帖木兒臉色鐵青,攥緊拳頭。
……
“太子。”
胡惟庸騎馬不動聲色靠近朱標身邊,小聲低語,“燕王不是越俎代庖。”
朱標,以及在附近,聽到胡惟庸說話的藍玉、沐英、湯和、徐達看向胡惟庸。
胡惟庸低語解釋:“洪武十一年的凱旋,讓燕王在草原享譽盛名,統帥陸軍第一鎮靠近張北城,展現赫赫軍威,更是讓城上蒙古上下,心中忌憚。”
“脫古思帖木兒提出在張北打一場,燕王就以更加盛氣淩人,霸道姿態,更進一步,提議雙方在張北一戰定乾坤,脫古思帖木兒根本沒有這種魄力,也不敢答應……”
……
話中,胡惟庸餘光看向朱棣。
朱四郎真是個玩弄人心的高手。
他料定,脫古思帖木兒,不可能答應。
……
“另外,根據姚先生帶回的消息,草原各部年輕雄主,如今蠢蠢欲動,這些人恐怕也想借咱們大明,削弱脫古思帖木兒在草原的影響力……”
胡惟庸看了眼姚廣孝。
姚廣孝雙手合十,含笑回應,接過話茬,附議道:“貧僧十分同意胡相的分析,此刻,有些聰明的雄主,應該正在拱火,讓脫古思帖木兒答應。”
“脫古思帖木兒一旦輸了,脫古思帖木兒依約前往金陵稱臣納貢,亦或是毀約,都會削弱脫古思帖木兒在草原的影響力。”
“脫古思帖木兒也是個聰明人,一定能看清楚,這些雄主的小心思,所以,這些人越是拱火,逼著脫古思帖木兒應戰,脫古思帖木兒就越不可能答應,燕王定是從貧僧帶回的消息中,判斷出,會出現這種局麵,所以才未經請示太子,就‘僭越’說出這番話。”
“脫古思帖木兒不答應燕王的戰書,就會影響守城元兵氣勢,下麵的兵將,都會認為,脫古思帖木兒怕了!”
姚廣孝停住。
含笑與胡惟庸對視一眼。
原本,他是不會開口,替燕王‘僭越’做解釋。
太子對燕王心生不快。
更有利激化大明內部的變機。
可他沒料到,胡惟庸一個仇視燕王的人,竟突然站出來,為所有人分析燕王‘僭越’的真實目的。
胡惟庸‘替’燕王發聲,絕不是示好燕王。
其示好之人。
他若沒猜錯。
應該是太子!
這個人去太子身邊,也是件好事。
他不信,胡惟庸放下了對燕王之仇。
暫時的隱忍,一定所圖更大。
幫助胡惟庸得到太子信任,去太子身邊,太子有很大能量。
這個人借助太子的能量,隻要針對燕王,就能搞出很大動靜。
徹底打破大明內部的平衡!
他想扶龍,就得有變機出現。
胡惟庸造成的變機也是變機。
無非是,將來要與胡惟庸交手罷了。
越是有能力的人作為對手,這盤棋,才越有意思!越有挑戰性!
‘這和尚不老實!’
胡惟庸含笑看了眼,給姚廣孝默默做了評價。
雙方視線移開。
與眾人一起看向前方。
“閉嘴!”
脫古思帖木兒突然發怒,城頭瞬間安靜。
轉身,眼神憤怒,嚴厲掃視眾人,“當日,你們在本汗麵前,對長生天許下的誓言,可還記得?”
“軍國大事,豈能如此兒戲!”
“張北之戰,就是讓爾等,看看所謂天下第一強軍,不是賭上草原無數子民!”
啪!
脫古思帖木兒猛地甩袖,轉身下城。
納哈出看著脫古思帖木兒離開,收回視線,看向這群年輕的狼崽子,“你們上了明四皇子的當了,我斷定,他的目的之一,就希望你們這麼做!人心不齊,如何能打贏大明!”
“你們以為,我被你們逼著來打著第一仗,真是怕你們!”
“我這隻老狼,遲早要成為你們壯大的養分,老了的狼,就應該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和義務,所以我才答應,來守張北!”
“你們剛才不懷好意拱火,有沒有想過,此戰若是輸了,整個草原會如何!”
“我們現在需要眾誌成城!”
……
鬼力赤、阿魯台等人紛紛羞愧低頭。
馬哈木率先站出來,衝納哈出撫胸鞠躬,“遼陽王教訓,晚輩銘記於心,晚輩保證,此戰,我瓦剌部,絕不保存實力!”
“還有我!”
“還有我!”
同屬瓦剌部的太平、把禿孛羅紛紛開口表態。
其他人也跟著表態。
納哈出鬆了口氣,轉身,居高臨下看著朱棣,“明四皇子,你挑撥離間的計劃失敗了!我就是納哈出,當初在遼東,我輸了,明日,我這隻草原老狼,就在這張北城,以我麾下最精銳的兵馬,迎戰你!”
朱棣眼睛微眯。
看著城頭,一副慷慨赴死的漢子。
剛才,納哈出教訓馬哈木等人的話。
他聽到了。
納哈出說的不錯。
他就是想離間草原上層人心。
大明這邊人心不齊,讓他十分擔心。
在做表率同時。
他想把草原這邊的人心,拉到和大明齊平的位置。
可惜,很顯然,因為納哈出這隻,慷慨赴死的老狼失敗了。
朱棣衝著城頭,握拳捶胸,“遼陽王,明日,你我,一決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