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俠扔下笤帚,坐在門檻上,委屈地哭泣“我還把他當好人呢,他就是畜牲啊!”
“老家夥不敢再來了,”國良安慰說。
“再來,哼!我拿刀砍他,”小俠止住哭聲,狠狠地說。
“我和老李今天就走了……”國良將頂門棒放下說。
“去哪裡?”小俠驚訝地問。
“打算去西城,”
“西城?”她驚訝地張著嘴巴半天。
過了一陣,小俠目光呆滯地看著大門外。喃喃地說“曉不得俊禮啥時候回來,”
“嗯……說來也就來了,俊禮人好,不會有啥事的,這你放下,”國良把空旱煙鍋叼在嘴角,一本正經地抽煙,他繼續說“晚上門閂好,誰叫都不要開,”
小俠慢慢地點點頭,國良告辭而去。
與國良一起遠行的老李,如法炮製了一番國良的做法,把家裡的門扇以及能賣的東西都賣了,同樣得到了少許的炒麵。
兩家的孩子們當然不知道逃難意味著什麼,以為跟著大人出去,隻是換個生活的環境,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他們倒是心情很愉悅和甜蜜,甚至還覺得應該在外麵多待些日子才好,回來還可以給其他孩子講講所見所聞,讓他們刮目相看。
大人們的心情就截然不同了,張氏看著這沒有門扇的房屋,知道再回來,幾乎沒有可能了,心裡難受得像錐子紮,退一步講,就算沒有死到外麵,回來了,這家還能待下去嗎?連燒炕的馬糞都賣掉了。若冬天一來,不是餓死,也得給凍死。所謂“家”不過是四麵牆而已。唉!做夢也沒想到,世事會把他們逼到這步田地,縣衙裡的老爺們,早都跑到有飯吃的地方去了?不是說愛民如子嗎?怎麼隻是說說呀?
也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村裡人聽說他們要離家出走,都拖著疲憊並忍受饑餓的身體前來為他們送行,或者是為了目睹一下他們異乎常人的“壯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拉著國良和老李的手,張張嘴,不知說什麼好,停了停,帶著哭腔說“孩子不要趕夜路……日落了就找個地方歇息,唉!我知道你們也不想走,這一去,遇見的都是生人呀,”老者說著話,眼圈就紅了。國良雖沒哭,但表情比哭還難看,輕咳一下說“知道了,老叔,你回去吧,”又對著其他人說“都回去吧!我們找到有飯吃的地方了就給你們捎口信啊,”
小俠也擠在人群中,她眼睛裡閃動著淚花“國良叔,等俊禮來了,我們去找你們,”
國良點點頭,看著她,似乎有話要說,小俠明白他的意思,使勁地點點頭。
事實上,不管是留在村裡的人,還是要出去的人,都麵臨著嚴重的生死考驗,彆看大家現在還相互說著話,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有人倒下去,再也起不來,一輩子也就算交代了。
然而,無論生活怎樣苦難,似乎總是消除不了王國良內心的“詩情畫意”,他和老李帶著家人慢慢出村,看著村口那些送行的人,看著天地間一副荒敗的故土,此情此景,那唐朝杜甫的詩又在他腦海湧動,於是,他自顧自地誦起詩來,這次聲音也大“啊咋!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乾雲霄……”仿佛在這荒山的某一個角落,那詩聖用悲憫的眼睛望著他們。
老李卻不知他念的什麼,究竟說了個什麼意思。隻是默默地向前走,他最希望在路上能撿到一塊誰不小心丟失的乾饃或土豆,或者撿到一隻死狗啥的,要是在田野裡碰見一窩鳥蛋,那再好不過。老李的老婆秀華也是讀過幾天書的,她的衣服雖然打了好多補丁,但穿得相對乾淨些,她不像一個純粹的莊稼人,仿佛是伺候城裡有錢人的女傭。她對國良說“他叔,要不是鬨這旱災,你這會兒還在學堂裡給娃娃們講課呢,”國良一聽,苦笑了一下說“唉!誰說不是呢,至少當先生那會兒能吃飽飯,還有十幾塊錢的工資,生活也過得去,”老李卻“哈哈”一笑“國良,你以前是教書先生,現在和我們一樣了,一起逃難,”國良點點頭“以前我們也一樣,”秀華瞪了老李一眼,揶揄地說“能一樣嗎?再咋說,人家也是有文化的人,出口成章,你哩?”老李就不說話了,麵帶愧色隻顧走路,
他們一路向東,因為西城就在東方,這似乎是他們的最終目標。至於生命到底能不能延續到那裡,或者那裡是不是他們理想中的天堂,他們誰說了都不算,隻有上帝說了算。
天上是淡淡的黃雲,地上是無邊無際的黃土,王國良他們開始正式踏上漫漫逃難旅程。誰知道這一路上會遇到些什麼事。
他們走了二十多裡路,已是傍晚時分,大家早已饑腸轆轆,堅持著翻過一座小山坡,來到一個叫遲家莊的地方,本希望這裡的情形與彆處不同,能討到一點剩飯吃,誰知仍舊是個破敗不堪的村落,看樣子隻有五六戶人家。夜幕降臨,沒有一絲響動,連個狗叫烏鴉鳴都聽不到,更不曾看見一絲光亮,這種情形著實讓人感到無比壓抑,也許這裡早都沒人住了。國良心想,走了一天的路,也累壞了,就在這裡歇息吧,老者說了,不趕夜路,是有道理的。
於是,大家進入路邊一戶人家的院落,國良象征性地問“掌櫃的在嗎?”自然沒有回應,老李一看正屋門開著,就準備往進走,秀華卻喊住了他“你先彆進去,敲敲門問一下呀,”老李不耐煩地說“女人家就是事多,這哪有活人?再說門是開著的,還敲啥?”他不聽秀華的勸,一隻腳就邁了進去,眾人在門檻外觀察動靜。
老李進得屋來,右看左看,突然,“啊呀”得大喊一聲,慌忙從屋裡跳了出來,眾人也嚇得直向後退。幾個孩子都要嚇哭了,國良問“咋啦咋啦?”秀華立時責怪起丈夫“我說啥來著,先敲門……看把你急得就往裡鑽,”
老李定了一下神說“國良,裡麵好像有人,”
“有人?”國良有點驚訝。
“好像是個死人,”老李說。
“啊?”國良張大了嘴巴,竟不知道說什麼好,雖說這些天來,死人的事經常發生,但在黑漆漆的晚上,又在這陌生的環境下碰見死人,確實讓人感到有點害怕。
“咋辦?”老李問國良,國良的老婆張氏卻說“那就換個地方歇腳呀,這……不好,”
秀華卻說“不行就在院子裡的圍牆角湊活一夜吧!我實在是不想走了,腳都走腫了。”
國良意識到自己作為這個逃難小團隊裡的核心人物,不該顯得太過無能,他清清嗓子說“哎呀!哪有活人怕死人的道理,再說了!這死人也是和我們一樣的窮人,沒有大驚小怪的,讓我去看看,”他從口袋了掏出洋火劃了一根,硬著頭皮進了屋,在微弱的火柴的光亮下,隱約看見炕沿下一個人坐著,沒有聲息,應該是死了。大體看來是個男的。國良實在沒有勇氣再細看那張猙獰或者安詳的臉,他喊老李進來,老李隻是答應著,卻不見往進走,秀華卻提著包袱進來了,國良又劃了根洋火,這一劃卻讓他高興萬分,在眼前的矮桌子上,有個裝著東西的布袋子,秀華也看見了,她說“不會是麵吧?”國良上前捏了一下,說“哎呀!好像是麵,”國良劃了第三根洋火,這下終於看清楚了,這是半袋子粗糙的玉米麵,老天爺吆,這裡還有玉米麵?國良卻陷入沉思,既然有這麵,為啥這個人會餓死,難道這麵裡有毒?不會吧,也有可能這麵不是他的,那是誰留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