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雲記!
第五十五章
李秀寧喜歡看日出,冬天的日出。
因為,她認為——
夏天的太陽太灼熱,照在身上就像是火在燒一樣,就像是嚴酷的帝王不容冒犯,連雲彩都不會在它身旁停留太久……
春天的太陽太驕傲,它是那麼的光彩奪目,又是那麼的冷漠無情,拒人於千裡之外,哪怕你遠遠地望它一眼,眼睛就會刺痛……
秋天的太陽太無常,就像個任性的孩子,明明天高雲淡的季節,正是出去遊玩的好時候,可它偏偏要躲進雲層裡,一連幾天,甚至十幾天都不露麵,隻把淋漓不停的小雨灑下……
所以,李秀寧隻喜歡冬天的太陽,隻喜歡看冬天的日出——淒涼的雪夜後,淩冽的寒風裡,它是唯一的暖意,彼時,大地披白雪,江河結冰川,萬物肅殺,天地間僅剩下這一點點的溫存,它是這方世界中,生命最後的希望——
當然,最主要的是她隻能看見冬天的太陽升起,因為貪睡起不來……
聽母親講過,她是家裡所有孩子裡最能折騰的一個,所有人都睡覺的時候,她決不肯睡,等所有人都睡醒了,她保證在呼呼大睡。
醒的時候,堅決不睡,睡著了,就誰也叫不醒。這是舅母柳氏對她的評價。
……
這個良好的習慣,從幼年一直跟隨到她現在。除非柴紹來了,否則她是絕對不會從床上爬起來的,但似乎柴紹每天都會來,因為她確定自己從沒在床上躺過一整天。
可是今天,柴紹不會來了,他要去右翊衛報到。
柴紹不來,李秀寧卻很早就醒了,望了望剛剛有些透亮的簾幕,她像往常一樣翻個身,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繼續睡著,昨天明明全家都折騰的很晚的,現在卻一點睡意也沒有——但還好稚兒沒有事,她開始胡思亂想。
可他居然真的是佛子,連皇帝都認定了,這讓李秀寧覺得有些沮喪,她可以聯合李二、柴紹,不顧一切的打道信和尚一頓,逼他改口否任稚兒是什麼佛子,卻不能碰皇帝一根頭發。
她不喜歡佛,因為她每次向佛許下的心願都會落空。
一次都沒有成功過,舅母生病那一次,她把所有攢下的零花錢,還有從柴紹那裡搶過來的零花錢,都統統捐給了金光燦燦的佛,並許諾以後每個月的零花錢也都給交給佛,隻要舅母能好起來……
當時那個和尚眉開眼笑的保證,佛祖靈驗,有求必應……可舅母仍舊是永遠的離開了她。
李秀寧非常憤怒,舅母離開的那天晚上,她決定要殺死這個從來說話不算數的佛,趁著大人們都在忙活喪事,她暗中藏了一把切肉的匕首,然後在柴紹的掩護之下,偷偷潛入了寺廟之中,爬上了金光燦燦的佛身,將匕首狠狠地插進了佛的頭顱,但她發現佛隻是泥土……
於是,她在廟會的時候,拉著柴紹站在佛堂之中,站在金光燦燦的佛像之前,向密集的人群,大聲喊出了真相——佛,隻是一堆泥土!
可是,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們隻是望著他們兩個大笑……
而結果是她第一次挨揍,屁股上被舅舅摑了兩巴掌,第二天,看見柴紹時,他的手也一直捂屁股……這已經是九年前的事情了,她八歲,他十一歲。
稚兒,肯定不是佛子。
她現在很確信,隻是理由與旁人截然不同,在她看來佛是從來說話不算數的,但稚兒卻正好相反,至少他的藥就很管用,就那麼一小塊兒,傷腿就已經沒有那種灼痛感了,隻要不吃力,她甚至經常忘了傷腿。
可皇帝偏偏認為他是,這讓李秀寧無比絕望。難怪天下那麼多人都罵他……
佛子是一定要出家的吧,不然為何要叫佛子?
皇帝出家,可以花錢贖出來,那佛子能不能贖?
李秀寧問了很多人,但沒有人能給她答案,連柴紹也不知道……一會兒等稚兒睡醒了,再去問問他,昨天他說他不會出家,但她總是覺得稚兒隻是在安慰自己。
沒有呼叫婢女,李秀寧茫然的躺在床上發呆。
柴紹不來,這讓李秀寧有點小竊喜,終於可以自由一天,柴紹絕不討厭,但是他天天在自己的身邊,總讓自己生出一種錯覺,就像被他困住了一般。
雖然他對自己千依百順,但是也很煩,有時候一睜眼,看見那個又圓又胖的大黑臉,就生出一種莫名的厭倦——怎麼又是你啊!
五歲,從她五歲起,這個土財主就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裡,但對於他的印象卻總是停留在第一次見麵。
第一次見麵是參加一位大將軍的葬禮,本來她是不應該去的,但是她聽說是去長安城裡,就死纏著大舅,非去不可,大舅沒有辦法,隻能帶上她,卻叮囑不許下車,不許說話,也不許搗亂,甚至連看都不能看。
那天的靈堂人很多,哭聲卻很小,都是五大三粗的軍漢,抽噎著低泣,本來身材魁梧的大舅混在他們中間,根本就顯不出來。
她偷偷地掀開車簾,看見一群手執武器的甲士,守在靈堂的門口,根本不讓人進去,不管是怒吼的,還是哭訴的,又或者跪地懇求的,都一律不讓進——直到大舅擠到了甲士們的麵前。
她見過大舅發怒,每次發怒都能把家裡弄得雞飛狗跳,但是從來沒有見過大舅如此的憤怒,以至於很多年之後,她還依舊清晰的記得他當時樣子,記得他揚起的眉毛,記得他扭曲麵容,記得他翻著兩隻充血的眼睛,怒吼的質問
“高越原之戰,他救過我爹的命,現在他死了,我不能給他磕個頭嗎?”
大舅總是最厲害的,他吼完,甲士就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