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雲記！
第67章
一隻錦帕從背後遞了過來，竇氏回過頭，大兄竇抗一臉悲憫之色，她低頭接過錦帕，沾了沾眼角，說道“大兄！那錢——”
竇抗繞過桌案，來到她的對麵盤膝坐下，問道“錢，什麼錢？”
竇子磯一愣，原來大兄找自己不是要錢，那會是什麼事呢？
在她剛剛嫁入李閥的時候，那時竇抗春風得意，竇家也從清洗過後，開始漸漸恢複，但李閥也不差，獨孤老太太還沒有死，李淵深受楊堅和獨孤伽羅的喜愛，二十多歲就當上郡守，在朝中一時風頭無兩。
所以她並不理會竇家，全心全意的在家照看孩子，孝敬老人，李閥上下被她治理的井井有條，就連脾氣暴躁的獨孤老太太，也被她哄得天天笑口常開……
獨孤伽羅雖然不怎麼待見她，每次來府上都對她視而不見，但也算是認可了這個外甥媳婦……她把這一切當成自己的戰場，要把李閥變成第二個竇家，然後用這股力量推翻隋朝。
竇抗也不主動靠近，隻是每當商隊帶回來新奇的玩意兒，或者市麵上有什麼新出的首飾，美食，就派人給她送一份，每年年底也會將她例份錢，統一結算送到李閥，一切就如她未出嫁之前一樣。
再有就是秀寧了，剛剛滿月就被竇抗接走了，說她照看李建成，管理家事，服侍獨孤老太太，根本忙不過來……
這是事實，當時李淵在外地做官，也還沒有納妾，那些妯娌們要不就是袖手旁觀，要不就是彆有居心，自己的確應對不過來，也隻能由著他了……但心裡卻生出一絲暖意，原來大兄一直都默默關心自己。
當然，她也知道，李秀寧之所以無法無天，和竇抗沒有底線的溺愛，也是脫不了關係的。
事情的轉變是在太子楊勇被廢開始的，竇抗也好，李淵也好，之前都與太子走的太近了，雖然沒有到死黨的地步，但為了整個家族的未來，誰都願意提前結好下一任的皇帝，可誰又能想到已經當了二十年的太子，居然被毫無前兆的突然廢掉……
竇家、李閥……除了楊廣姐姐照看的趙郡李家沒有受到波及，大隋朝的貴族們，全部都是一腳踏空摔得鼻青臉腫，連高熲那樣的近臣都被罷相了。
“商隊的錢嗎？那個不著急——”竇抗想起來了，妹妹之前在竇家借了三萬貫，數目雖然不小，但他還沒有放在心上，接著看見她氣色不好，又擔憂的問道“子磯，你這身體到底是怎麼回事？巢太醫開的藥有沒有按時服用？”
竇子磯咬了下嘴唇，勉強擠出個微笑，說道“吃著呢，病了哪能那麼容易好啊，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嘛！”
竇抗搖搖頭，“子磯，在我麵前不用強撐，”他向外麵喝道“竇勝！”
“屬下在！”竇抗的親衛首領從外麵進來行禮。
“讓賬房給李閥送兩千貫過去，順便把巢太醫給子磯開的藥方取過來，告訴廚房，每日煎好藥送過去。”
“遵命！”竇勝轉身離開。
竇子磯怔怔地看著大兄，他卻露出微笑，淡淡地說“子磯，你自己不知道，每次你要說謊之前，都會咬嘴唇。”
竇子磯眼睛一紅，連忙扭過頭。她從不知道，大兄竟然會如此關心自己，甚至注意到這種微小的細節。
楊勇被廢，楊廣敵視一切關隴貴族，自己躲起來修整佛經，不理會政事，也不結交親信，高熲被趕回了家，楊素獨攬大權，朝堂上開始出現了江南士族的新興勢力，再加上皇後獨孤伽羅和李閥的獨孤老太太先後去世，李閥直接就撐不住了……
竇子磯再也顧不上自己的麵子，向竇家求助，可竇家的日子也不好，大批子弟被從高位上裁撤下來，給江南士族騰地方，幾條日進鬥金的南方商路，也被新興的權貴搶走……
儘管這樣竇抗還是將川蜀一帶的商路，移交給了李閥，還特意派人帶著他們熟悉商路，和各方勢力打交道，這讓竇子磯第一次對這位家主大兄心生感激。
“大兄，錢還不上了。”竇子磯泣聲道，眼淚再度滾下來。
“哭什麼啊！還不上就不用還了。”竇抗張開兩隻手，想要給她抹眼淚，可在快觸及到臉頰的一刻，又收了回去，臉上露出一絲怯懦，一如當年。
“可是，我知道竇家現在也很困難——”
“總是比李閥強些，”竇抗安慰道，“子磯，不哭了啊。”
接臉上掠過一絲慍怒，說道“這都怪老祖宗，定下破規矩，每年都要給那些酸儒幾千貫，讓他們做出治國的學問來，可這些年，你看看他們都乾了什麼，學問沒做出來，醋倒是做了不少，一張嘴能把你酸掉牙。”
竇子磯忍不住笑了。
大兄說的是上一任家主竇熾，當年他下令每年竇家都要從進項裡，拿出一部分錢來，支持各地的書院，支持那些儒生講學……
本意是希望他們總結創造出一套適應現今國家的理論和文化思想，用以對抗外邊傳進來，而且日益強大的佛家，像河東王通的龍門書院就是其中之一。隻是效果甚微，反倒是培養了一批不事生產，整日誇誇其談，態度囂張傲慢的狂儒。
她也知道大兄是故意逗自己笑的，不是真的抱怨，老祖宗活著的時候，自己可以爬上他的背，摟著他的脖子撒嬌，大兄竇抗在他麵前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真正讓她與大兄和解的，是他被楊廣削職成民。當時竇抗被李子雄用囚車押解進京的時候她去看了——
在去之前，她心裡還是有些糾結的，她認為正是竇抗他們這些人不願意反抗楊堅，才讓竇家血流成河的，因此在心裡麵，早認定他們都是害她親人的幫凶。
可是，當囚車緩緩駛入長安城門的時候，當她看到大兄滿頭亂發，衣衫襤褸的樣子時，她就忘了一切，隻剩下哭了，眼淚就像是開了閘的洪水，不停的湧啊，湧啊——她好害怕，他也就此死去。
但楊廣比她想的更惡毒，不殺他，卻把爵位，官職都剝去了，讓他回家看孩子去……
她知道，對於大兄來說，這比殺了他都難受，大兄因為他父母的緣故早早就封了官，而且提升的速度，比駿馬跑得都快，因為老祖宗的緣故，被指定為下一任的家主……
所以家族裡的兄弟子侄沒有人看得起他，人人嘴上不說，但心裡都認定竇抗可能是竇家千年曆史上最廢物的家主。
他最渴望證明自己，所以天天苦練武藝，所以連治家都用軍法，所以在幽州當總管的時候，天天帶著兩千護衛，在邊界馳騁，見到突厥部落就衝過去，搶人家的東西，羊皮，牛皮，水桶，鐵鍋，除了不搶人，見什麼搶什麼，搶完了也不要，跑過幾百米再丟地上……
隻為了尋釁鬨事，挑起邊界衝突，好痛痛快快的打一仗，向宗族，向皇帝，向天下人證明自己行。
可彼時的突厥已經臣服，大隋王朝正值巔峰時刻，突厥哪裡敢冒犯？
而且據歸來的親衛講，先開始的時候，突厥人見到他們的騎兵，嚇得四散奔逃，後來見他們隻搶東西，不傷人，而且搶了不要，慢慢就不再害怕，也不跑了，隻是站在原地看他們把整個營地弄得雞飛狗跳，然後再去幾百米之外撿東西，
再後來有一個膽子大的突厥人，拿著一袋馬奶酒，遠遠地問竇抗渴不渴，氣得竇抗搶過了馬奶酒，一口氣都灌進肚子裡，走的時候，還丟給他一把銅錢……
等突厥人烤好鮮嫩的羊肉，遠遠招呼他們過來搶東西的時候，竇抗沮喪的摸摸鼻子，才算是終止了這樣的鬨劇。
結果就是，這成了竇家最有名的笑話，也成了整個大隋王朝的笑話，楊堅聽說了之後，笑得直不起腰來，不但沒有責怪他，還給了賞賜。
竇抗想證明自己，卻證明成笑話，心裡就像憋著一團火，楊廣卻毫不留情的用一盆冰水給他澆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