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曾經在戰亂年代,有這樣一位騎士——
他從泥坑中醒來,天上正下著雨,冰冷的虛弱感支配著身體,貫徹四肢白骸。
疼痛的大腦回想不起發生了什麼,騎士從泥坑中爬起來,在雨裡漫無目的地走著,希望能找到一些取暖的東西。
是因為氣溫的緣故嗎,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冷,視界也變得暗沉。
強撐著精神,騎士繼續向前。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快要撐不住的時候,臉頰上突然有溫暖的感覺擴散開,稍縱即逝。
騎士愣住了,伸手抹了抹臉,放到眼前。
淡紅色的液體,和雨水混在一起。
吸入口中,刺鼻的鐵鏽味擴散而開。
腹中有些暖和,卻又有些悵然若失。
天上在下血?
騎士搖搖頭,隻以為是錯覺,邁步向前。
隨著他的前進,雨水中開始混入更多的紅色液體,時而擊打在身上,帶來猝不及防的溫暖與驚嚇。
騎士本能地想要躲避這些超出常識的液體,但他身處一望無際的荒野,無處可逃,隻能任由血水浸濕身體。
異樣的火熱感充斥在心中,仿佛初經人事的懷春少女,在無儘延伸的長夜中過度燃燒,在沉默中化作灰燼。
荒原上開始出現一些立體的事物。
人的身體部分,斷裂的武器,隨處拋灑的不知名有機物。
腥甜的味道仿佛雲霧籠罩,在蒸騰的雨幕中暈染開,為周遭的一切染上鮮豔色彩。
騎士在迷霧中忘記了來時的道路。
他的體內有兩種矛盾的感覺相互交纏。
躍躍欲試的興奮,森冷冰寒的恐懼。
隨著他走得越多,後者逐漸蓋過前者,直到變得無限大。
突然,騎士停下了腳步,他低下頭,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東西。
這一刻,強烈的悲傷壓倒了那莫名的恐懼,最終變成了理所當然的釋然。
“原來是這樣啊……”
在他的眼前,一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正雙膝跪倒在地,他的胸口插著一柄斷矛,雙臂下垂,上半身斜斜向後仰著,頭發散亂,無神的雙眼望向上方。
“有好好努力呢,最後還是被殺掉了啊。”
騎士注視著屍骸,眼中充滿了複雜的情愫,懷念,眷戀,不舍。
這是他自己的屍體。
恍然間,風吹過,大霧散去,血雨消歇。
古戰場上再無什麼騎士,也沒有殘損肢體盔甲,有的隻是成排的墓碑。
戰爭早已結束了幾十年。
有人說,死於戰亂的人的魂靈會在世間逗留數十年,它們走在一條尋找自我的道路上,花費常人難以想象的時間,直到最後一刻確認到自己的死亡,才會徹底離開。
在此之前,死者強烈的執念籠罩在生前的土地之上,時而出現在人前。
。。。。。。
墨人沒有血。
隻有墨汁,墨就是它們的血。
唯有墨,才是驅使其身體運作的原動力,當皮囊失去了墨的支撐,剩下的隻能是一張難以動彈的皮。
那些徹底墜入白紙中的墨人,它們就是隻剩下皮的可憐人,再也無法動彈,淪為過去的印記。
那些被寫入了曆史的人物那般,難以動彈,難以改變,因為真正的主體早已不複存在,留下的不過是一些任人粉飾妝點的皮。
能說自己活著的生物,能被算作是活物的生命,一定是在動的,或者說存在著“動”的可能性。
正因為動,生命才會活著,冬眠的蛇也會在來年開春的時候重新動起來,至於永遠不再動彈的東西,那隻能是死物,像是植物人,即使活著也和死了一樣。
失去墨,失去維持“動”的鮮血,也就意味著生的流失。
亞瑟抹了抹自己身上流淌出來的墨,渾身浸潤在難以言喻的寒冷中,如墜冰窟。
他從戰友的口中聽過那個關於戰死騎士的故事。
死者會在往生中迷茫遊蕩,終有一天,它會明白自己的處境,真正地死去。
難道說,在這光芒的儘頭,我也會見到自己的屍體嗎?
被敵人蹂躪之後,殘酷死去的自己?
“開什麼玩笑……”
“怎麼連我差點相信了那種癡人說夢的鬼話,現在正是關鍵時刻,揭露敵人弱點的轉折點!”
“我要找到它,將之徹底滅殺!”
同樣是走在通向勝利的道路上,弱者會瞻前顧後,深陷疑心暗鬼的沼澤,不知不覺間走岔了路。
但是精神強韌者,自始至終都不會歪曲,而是將自己的意誌貫徹到底,從一而終。
墨汁流淌得越發暢快。
亞瑟像個孩子一樣向前傾倒,空白雙眼中充斥著熾烈的生存欲望,毀滅敵人的滾燙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