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也算是看出來,扶蘇和楚青臨,一個假惺惺,一個完全不顧燕蒹葭死活,除了他自己,誰也沒有真心為燕蒹葭考慮過。
“我也讚同西統領的話,”扶蘇道“從幽州到燕京,走半月也不為過,水路耗人精力,怕是公主會不太好受。”
西遇曾在都城任命統領這一要職,不過自從五年前被燕王指派給了燕蒹葭,便再沒有人如此喚過他了。
楚青臨聞言,眉頭緊鎖,一副依舊沒有被說服的樣子,看得一旁彌塵忍俊不禁。
他輕咳一聲,說道“楚將軍此次最好還是聽國師的話罷,否則吃苦的還是將軍自己。”
“彌塵大師此言何意?”楚青臨問。
彌塵笑著開口“國師給楚將軍下了雙生咒,如今你們三人綁在同一條船上,若是公主落不著好,楚將軍也定然……”
“雙生咒?”楚青臨忽然想到了什麼,凝眉朝著扶蘇看去“原來那日國師誆我!”
那日扶蘇前來尋他,說是要借他的血一滴,楚青臨問他為何要血,扶蘇答將軍血中戾氣許多,狐妖懼殺戮,借將軍血能震妖。
楚青臨對此倒是沒有絲毫懷疑,他這幾日為預言的事情,已然有好幾夜沒有合眼,且扶蘇實在看著很是正經,楚青臨自然而然便相信了他。
“將軍見諒。”扶蘇輕描淡寫道“如今將軍與我們的性命的確綁在一處,公主若是不小心殞命,恐怕將軍也……”
說著,他不著痕跡的睨了眼彌塵,眼底劃過一抹幽深。
彌塵四處為他樹敵,他自然也不會讓彌塵好過。隻是當下最重要的,還是燕蒹葭與鎖在她夢中的食夢獸。
楚青臨的脾氣,出乎意料的好,在聽著扶蘇承認了自己的行徑時,他竟是半分沒有惱怒之意,隻沉思了半晌,而後點頭讚同了扶蘇的提議。
午夜時分,扶蘇擺了陣法,隻身入了燕蒹葭的夢,楚青臨負責守衛,不讓任何人靠近。
回京的事情耽擱下來,但整個燕國想要燕蒹葭命的人卻是不少,城主府戒備森嚴,楚青臨亦是派人層層把關,不得不說,扶蘇算計楚青臨這一步,的確極為得當。至少有楚青臨在,他和燕蒹葭的安危都萬無一失。
……
……
煙霧繚繞的屋內,昏暗而幽靜。燕蒹葭被置在鋪著貂裘的被褥上,眉眼緊閉。
彼時,扶蘇就坐在她的麵前,他盤著雙腿,呈打坐之狀,神色清雅高貴,眉宇從容似仙。
穿過煙霧與黑暗,耳邊驟然喧囂起來,意識的深處,背上仿佛傳來被投擲的觸覺。
食夢獸編織的夢境,是如此逼真。
扶蘇緩緩睜開眸子,就覺自己此時正趴在案幾前,眼尾瞥見的雪色袖擺變成了煙青色。
毫無疑問,他這是入了夢了。
“噗嘶噗嘶……”就在這時,身後傳來極低的出氣聲,扶蘇擺正身體,往後看去。
“快打開!快!”小姑娘一襲梅色雪狐錦衣,祥雲芙蓉團褶裙,她坐在他身後不遠處的位置,對著他擠眉弄眼,低低催促。
扶蘇有些詫異,他沒有想到自己入夢後第一眼見的,會是燕蒹葭!
與素日裡清貴公子哥的裝扮不同,夢境中的她極為嬌柔,就像是富貴人家的小姐那般,朱唇上點著殷紅的胭脂,頭戴紅寶石碧璽花簪。
許是看慣了燕蒹葭少年打扮,如今乍一見著,扶蘇都不由覺得驚豔。
“愣著做什麼?”這時,燕蒹葭再度張了張嘴,無聲催促,她瞪大漆黑的眸子,眼底有幾分不諳世事的天真。
扶蘇回過神,順著燕蒹葭的視線看去,就見他腳下有一張揉成團的紙條。
他緩緩伸手,將其拾起。如玉的指腹落在紙團上,正要拆開之際,忽然一道陰影落在他的眼前。
“顧笙!顧偲!”
扶蘇抬眼,就見一個胡子發白的老學究站在他的麵前,居高臨下的盯著他,眼神極為犀利。
這是一個師者該有的沉穩與氣勢,而顯然,扶蘇也意識到,他此時就是在學堂上,周圍男男女女,皆是端坐在案幾前,手捧詩書,作觀望之態。
燕蒹葭站起身來,沒有半分敬畏之色“先生,不關我三哥的事情,是我要丟紙團兒給他的!”
她說得倒是極為義氣,但聽在扶蘇耳朵裡,卻又是另一番滋味。
若是他沒有料錯,方才這先生口中提及的‘顧笙’‘顧偲’正是他和燕蒹葭兩人。而在這夢境之中,他是燕蒹葭的‘三哥哥’。
“好你個顧偲!”張老先生被這麼一氣,眼底的怒意頓時‘蹭’得一下,往上漲起來“你尋常不認真也就罷了,如今倒是帶著顧笙一起鬨騰,他和你不同,他是個讀書識字的料子,你這是平白要耽誤他嗎?”
看得出來,張老先生一直器重這個喚作顧笙的少年,可卻不太瞧得上顧偲這個小姑娘。畢竟這小姑娘,實在是……太頑劣不堪了!
“哪有?”小姑娘絲毫不覺羞愧,隻仰著小臉,氣勢依舊“張先生教的那些,我三哥哥早就知道了,是先生教的無趣,我才……”
她話還沒有說完,張老先生便吹胡子瞪眼,怒斥“你們兩兄妹給我出去,靜思己過!”
張老先生知道,自己若是再和她辯駁下去,怕是要被氣死。顧偲這嘴皮子,他不是沒有領教過。
“先生莫要生氣,氣壞了不好。”燕蒹葭攢出一個笑來,看了眼扶蘇,又道“我這就和三哥哥去庭院裡頭靜思,先生息怒,息怒。”
說著,她挑挑眉,示意扶蘇隨著她一同出去。
扶蘇見此,起身與張老先生行了個禮後,才與燕蒹葭一起走出了學堂。
兩人腳下踏著一眾人的議論,直到走出學堂,抵達院落,周遭才漸漸清淨起來。
他手中握著紙團兒,走出來這會兒才想起來要拆開去看。
“三哥哥,你今日怎麼如此遲鈍?”小姑娘皺起遠山眉,顯得有幾分不高興。
扶蘇望了眼她,燕蒹葭的臉容,燕蒹葭的脾性和跋扈,但唯獨這喜怒隨性的模樣,和燕蒹葭那麼的不同,不同到幾乎判若兩人。
扶蘇張了張嘴,低聲喚道“偲偲。”
“怎麼了?”燕蒹葭看向他,眸底有懵懂的神色。
“沒什麼。”扶蘇一笑,他手下動作依舊,緩緩將紙團拆開。
‘偲偲’這個名字,是那些昏迷的公子哥嘴裡不斷喃喃的兩個字,方才那張先生喚燕蒹葭‘顧偲’,扶蘇便懷疑這個偲偲,其實就是顧偲。
而這裡,不是燕蒹葭的夢境,而是食夢獸的夢境!夢境的主角,正是顧偲,眼前的燕蒹葭!
也許,從這個夢境中,他可以窺探出,是誰豢養了食夢獸。
心中百轉千回,扶蘇手中的紙團也早就被拆開。
紙團上,白紙黑字寫著幾個大字東旭學堂。
“你想去東旭學堂?”扶蘇抬眼看她。
其實他並不知道,這個東旭學堂究竟在哪兒,他如今入了夢境之中,不知怎麼便入了這個喚作顧笙的少年的身體,但他卻全然沒有顧笙的記憶。
燕蒹葭聞言,神色詫異“三哥哥昨兒個不是說要去東旭學堂看看嗎?怎麼全忘了?”
“記得。”扶蘇淡淡笑道“睡一覺起來,有些發昏,今日怕是去不成東旭學堂了。”
東旭學堂在哪兒,他也不知道,自然不能輕易答應要去那兒。
“那便罷了。”燕蒹葭似乎也興趣缺缺,隻忽然兩眼一亮,道“三哥哥,咱們去放風箏罷?”
“先生不是讓我們靜思己過嗎?”扶蘇道“若是讓先生知道……怕是不好。”
“哎呀,三哥哥!”小姑娘摟住他的胳膊,撒嬌起來“張先生若是責罵,我一力承當,好不好?”
“不妥。”扶蘇搖頭,其實他更怕的是再與燕蒹葭待著,怕是會生出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尤其當下,她摟著他的胳膊,那極為親昵的模樣,讓扶蘇身體都僵硬了起來。
可他沒有借口甩開她的手,更不能輕舉妄動,未免徒增事端。
“顧笙,你怎麼這麼膽小?”這回,三哥哥也不喚了,小姑娘冷哼一聲“你堂堂一個七尺男兒,頂天立地,連逃學也不敢,今後怎麼能有所建樹?再者,女子皆是心悅勇敢的男兒郎,你這般模樣,彆說有沒有女子屬意,就是男子也未必願意與你生出割袍斷袖的情誼,你……”
扶蘇笑容僵硬,敗下陣來“去放風箏。”
他從來不知道,燕蒹葭也可以這麼囉嗦……這麼的強詞奪理。
“三哥哥早這樣不就好了?”小姑娘傲嬌的哼了一聲,顯然心情有幾分愉悅。
……
……
兩人很快坐著馬車來到了西郊,隻是,如今寒冬淩冽,城郊寸草不生,偶有陣風來襲,這樣的天氣,根本放不得風箏。
一路上,扶蘇旁敲側擊,大抵是弄明白了情況。
此地依舊是幽州,隻是時間卻不是當世的幽州,而是五十年前的幽州。
五十年前,幽州沒有城主,隻有一個太守,顧景嵐。顧景嵐膝下三子一女,不過,令扶蘇稱奇的是,顧景嵐的嫡長子和嫡次子早年從商,無心仕途,顧景嵐對此不僅沒有阻攔,而且很是鼓舞。
這幾年,顧景嵐的嫡長子和嫡次子一直都在都城忙碌,偶爾才會回幽州一趟。
顧景嵐膝下就顧偲一個女兒,這些年來一直倍加愛護,這份‘溺愛’導致顧偲十四歲的時候,便已然‘臭名昭著’,是個人見人怕的小惡霸。
顧偲是幽州的小霸王,燕蒹葭則是建康的小霸王,兩人格局不同,但成長經曆極為相似,故而性子也很是相像。
顧景嵐無奈之下,便花錢建了一個學堂,名曰宗成。
宗成學堂,收男子,同時也收女子。幽州民風開化的很早,但這個學堂在當時也是獨一無二,叫人稱奇的。
與之相對的,便是方才燕蒹葭提及的東旭學堂。東旭學堂乃幽州最負盛名的一個學堂,而這個學堂隻收男子。
“可惜了,”燕蒹葭長歎一聲,兀自又鑽回了馬車內,皺眉看向扶蘇“三哥哥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沒什麼。”扶蘇擺手,想著糊弄過去。
然而,這姑娘到底還有幾分燕蒹葭的影子“三哥哥今日很奇怪啊,我瞧著都不像你原來的樣子了。”
“偲偲怎麼還懷疑起哥哥了?”扶蘇溫柔一笑,想起燕蒹葭剛才透露的‘顧笙往常脾性’,順勢便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這是扶蘇第一次這麼親近的觸摸一個姑娘,可無奈的是,燕蒹葭說的顧笙,的確就是那麼一個對妹妹極致‘疼寵’的兄長。
“罷了,”似乎見‘顧笙’沒有什麼不同,燕蒹葭擺了擺手,懶得去深究“三哥哥,咱們回府吧,我聽爹爹說,今兒個府中有客人要來,估計會很熱鬨呢!”
“好。”扶蘇點頭,心想扮演這個顧笙,好像也沒有很難,許是他和顧笙也有幾分相像,所以入了夢境才會被卷入顧笙的‘身體’。
兩人很快回了顧府,彼時顧府的下人很是忙碌,燕蒹葭和扶蘇一路詢問,才得知有遠客來了。
大堂之中,四十五歲的顧景嵐端坐在上首位,他夫人過世三年了,但他卻是一直沒有再娶妻納妾。
坐在他對麵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公子,他身著白衣,衣袍色澤極暗,顯然是多年舊衣。
他背對著燕蒹葭和扶蘇,身長如玉,不見其容色卻讓人覺得鐘靈地秀。
“爹爹,我們回來了!”出聲的是燕蒹葭,但扶蘇很明顯的察覺到,方才還粗聲粗氣與他交談的小姑娘,這會兒語氣突然變得很是柔軟,這柔軟聽在他的耳朵裡,竟是怪異的可怕。
下意識看了眼燕蒹葭,就見她的視線直勾勾的落在那公子的臉上,白皙的臉容浮現一抹紅霞。
“偲偲,笙兒,你們今日怎麼這麼早回來?”顧景嵐有些驚訝的看向自己的這一雙兒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