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與樹!
張家文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可當一尊黑色的巨像揮出的第一個拳頭如飛馳的炮彈一般朝他衝來,重重地砸在他的身上的時候,遭受傷害的,不止是軀殼,似乎還有束縛在肉體內的柔弱靈魂。
由內至外的痛楚猶如一陣熾熱的烈焰風暴,頃刻間便穿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撕裂般的痛意不僅如一張大網般死死地將他裹住,甚至還試圖滲入到他的內裡,過度焚燒他的靈魂,他的血液,讓他的自我在暴怒中焚燒殆儘。
這是來自‘暴怒’的一拳。
即使他能忍受這一份劇烈的疼痛,但他卻幾乎要控製不住壓抑在胸腔中的情緒,一度甚至想過要像那些敗倒在現實之前,狼狽不堪的失敗者一樣,失聲痛哭。
但是他到底還是忍住了。
下一刻,他在激流勇進的風嘯中刹止身形,在茫茫無邊的曠野中站定,咬著牙,凶狠地盯著四麵八方朝他慢步走來的幽魂們。
隨著熾烈的痛意如潮水般逐步衰退以後,接著,湧現在他內心深處的是近乎信念般的執拗,不能投降,不能退後,不能認輸,更不能因此去死!
至於這執拗到底是因何而生,又是為了什麼而延續,他也說不上有什麼過硬的理由。
隻是當他獨自來到這座高架橋的頂端,看到如此眾多彌散著煞氣的妖魔在橋體之外的那片空曠原野裡徘徊,他就知道了。
如果有一天,放任它們跨過了高速公路,來到那座毫無防備的廢棄城市,那麼,那個蹲在十字路口的女孩就應該會死了。
致死的原因不是因為機體的大限到了,也不是因為會遇到什麼不可解除的厄運,而是因為絕望,日益加深,恍若深淵一般無窮無儘的…絕望。
當一個人其內在對於死的渴望打敗了其對於死的恐懼的時候
那麼,死亡就不再是一種不可以觸碰的東西。
生存下去也不再是一件永遠正確的事情。
為了尋求解脫,人們就會像是撲向熱火的飛蛾,做出一些尋常人難以理解的行為。
而死亡對於一個生活在現代的人,究竟是意味著什麼,那大概就是沒有網絡,沒有水,沒有食物,沒人在意。
要全部乾掉這些密密麻麻,如洪流般在空地上徘徊的妖鬼顯然很艱難,甚至可以說是一件無法完成的任務,但張家文沒有猶豫,在大致張望過這些妖怪的分布以後,他便開始行動了,先是三步並作兩步地朝著這座高架橋的護欄衝泡,然後便倏地一下,徑直地從上百米的高空跳了出去。
這並不是他有多麼英勇,又有多麼的大而無畏,隻是,自他有意識以來,他所遇到的難事從不在少數,遇著遇著,慢慢就習慣了。
但顯然,這一件事是在他經曆過的眾多難事裡,若是排列級彆的話,應該為首屈一指的那個檔位。
不過,他也不認為這就是他這一生中遇到難事的極限。
畢竟,要想生存下去,所需要遇到的難事總是不計其數的。
在很多時候,一個人想要頑強地活下去的唯一方法,也就隻有咬緊牙關,硬挺地走下去,並且,始終需要堅信著,眼前的這一件事並不是最難的事,也不會是最後的一件難事,他一生還會有很多很多的困難,還要解決很多很多的麻煩,解決很多很多的挑戰。
因為,要想繼續與現實對抗下去,要想謀求命運所不曾施舍於你的事物你就要不得不把自己的靈魂武裝起來,並且咬牙切齒地與命運繼續抗爭。
但是,從另一方麵說…活下去就一定是正確的麼?
好比那隻瞎了眼的小貓。
如果它出現在夢見之外的現實中,繼續活下去,這麼一件對於其他生物來說是平常的事,對於它而言,難道不是意味著需要承受更多的痛苦麼?
既然注定了要承受那麼多難熬的痛苦,那為什麼還要堅持?
張家文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然後,又是狂暴至極的一拳忽然間從他的側麵襲來,殘忍地把他轟飛到數米之外,他毫無防備地承受下這一份打擊。
再次倒飛在空中的時候,他仍然瞪大著雙眼,強忍著由施力點輻射向的劇痛,極力地望著自己的前方,死死地盯著那頭朝他偷襲的妖魔。
死也不願意放棄、逃跑,停止呼吸,或者閉上眼睛。
他的靈魂仍然在自己的心底咆哮。
而在那滯重的時間裡,他看到了封閉的女孩迷茫地降生到世界,看到她懵懂地睜開眼睛,懵懂地注視著由手術室上方透射下來的水銀色燈光。
這是恐懼的一拳。
為什麼而恐懼,大概是對忽然間出現在眼前的萬物感到不適應,好像自己不應該降生到這裡,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她來錯了地方,這個地方其實並不歡迎她。
當彆的孩子開始稚嫩地張開嘴巴,喊著把他們帶到這個地方的人們為‘爸爸’和‘媽媽’的時候,她喊不出來,不知為什麼,很簡單,重疊起來的兩個人,她就是喊不出來。
她的嘴巴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堵住了,隻能呆呆地蹲在家裡的角落,呆呆地看著父母在屋子裡相互大吼,相互推卸責任,說,她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完全就是對方的原因。
漸漸地,她越發不敢麵對這樣的父母,也不敢麵對這樣的世界了。
時間仿佛永遠停留在終點站時分的黃昏,世界是灰暗的,窗外的天空,一直在下雨,匍匐在門前的高架橋,承載著無數無數疾馳的汽車。
它們在地上蜿蜒盤旋,背對著天空奔跑,最終去往不知名的地方。
再然後,她就被關在某條看不見的直線後麵,直線後麵是見不得光的灰色世界,直線前麵是則是五顏六色的繽紛色彩,還有其他的孩子們和他的父母們的歡聲笑語。
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會變得這樣子?
為什麼上帝不能公平地對待所有的生命,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是祂的子民麼,那為什麼祂給了一些人很大的勇氣,給了他們色味強烈的笑臉,卻不願施舍她一點點的勇氣,一點點嘗試戰勝恐懼,走出那條劃分光明與灰暗的界限,去謀求一點點,哪怕是一點點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