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說?”
“王本清處分咱們,省裡並不知情。最少不是所有省裡的大頭頭都知道。我估計是由王本清提出建議,地區周培明表態支持,再向省裡某個領導私下請示了一下,就做出了這個停職反省的決定。”
這個分析倒與我的分析不謀而合。
嚴玉成臉上露出沉思的表情,慢慢說道“這個停職反省,也很有些意思。說得好聽點是進可以攻退可以守,說得不好聽點是預留了見風使舵的後路。”
論起這些事情,他的精明與睿智便全都回來了。
“見風使舵?”
老爸有幾分不解。
“沒錯。一旦上頭風向有變,他們隻要說一聲恢複我們的工作就行了,不說沒有一點後患,起碼沒什麼大礙。就算事實證明我們的觀點正確,至少一項‘無組織無紀律’的罪名,還是挨得上邊的。也不能說就是處分錯了。”
聽了這個分析,不要說老爸,便是我也深表佩服。官場上的彎彎繞,當真不少呢。
“所以啊,晉才,也不必擔憂,安心在家讀書休養,好好過個年。咱倆什麼時候恢複工作,就看上頭的風向什麼時候變化。”
嚴玉成的話很給老爸托底,回家之後心神便寧定許多。除了看書之外,經常去附近幾個大隊的支書、大隊長家裡走動走動。這要放在上輩子,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老爸頂不喜歡串門子。他一個技師,生性又不八卦,串門這活計,確實不怎麼適合他做。如今改行做了行政,倒轉了性子。儘管眼下是停職反省,沒準哪天上頭一紙文件,又起複了呢?和大隊乾部多聯係聯係感情,對今後工作也有幫助。老爸以前聲譽甚好,十裡八鄉都是名人,又喜歡幫忙,停不停職,一點不影響那些大隊乾部對他的熱情。
臘月二十一,倒是有個意想不到的客人上門來拜訪。
來的的這位不速之客,乃是七一煤礦的張礦長,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一台小嘎斯車,車上滿滿裝了一車煤碳。
我不是汽車發燒友,但那台嘎斯51,仍然很讓我心動了一把。很酷的車,和“老解放”像到十足,隻是個頭小一些。事實上,一汽的解放牌中型卡車,就是仿造的嘎斯51。嘎斯車馬力足,爬坡性能極強,相當適合向陽縣這樣的丘陵地區。但隨著國產中卡的超強崛起,八十年代後期,就很難再看到嘎斯車的身影了。然而一九七八年,嘎斯車還是能經常見到的。
我饒有興趣地盯著那台嘎斯車看了又看,張礦長隻當是鄉村小孩對汽車好奇,心裡就莫名其妙得到些安慰——柳晉才的兒子,畢竟也還有普通小孩的一麵。要不也太精了些,自己的小孩十一二歲了,和他一比,簡直就和奶娃娃一般。
自然這隻是我的猜測,張礦長可是一些兒都未表露出來,臉上堆滿笑,像看見同齡的老熟人般與我打招呼。
“小柳師傅,柳老師在不在家?”
“啊呀,張礦長,真是稀客……”
我也滿臉堆笑,和他打招呼握手。
嘎斯車司機是礦上的,我在三采區大顯身手時,估計他不在場,見張礦長彎下腰和我握手時一本正經的樣子,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
老張雖然隻是新升的副礦長,畢竟也是正兒八經的副縣團級,和地方上實權副縣級領導沒得比,總不至於屈尊巴結一個小孩子吧?瞧這一截青磚一截土磚的房子裡,住的也不會是什麼大人物。
老爸聽到響動,大步走了出來。
“張礦長……”
“柳老師……”
他們還真的認識。後來我才知道,張礦長以前是三采區的區長,和老爸是老熟人。
熟人見麵,自有一番寒暄,張礦長著實將我誇獎了一番,連帶著狠捧了老爸一把。老爸這人有個毛病,錢財方麵看得淡,就是貪圖虛名,愛聽個奉承話。張礦長又是超級能侃,差點就將老爸忽悠得暈了過去,笑得嘴都合不攏來,一迭聲的招呼張礦長和司機進屋裡坐。
“柳老師啊,要不是小柳師傅大顯身手,那天我老張在省裡廖主任麵前這個臉就丟大了,嗬嗬……”
“小孩子家家,碰運氣罷了,張礦長就不要再誇他了。”
“柳老師,就要過年了,咱們煤黑子,也沒啥好東西,就是煤碳多。我叫人在阡石山裡掏了些碳,希望柳老師不要嫌棄。”
老爸嚇了一跳,敢情這車碳是給自家送來的?嘎斯車一車碳至少兩噸多,四五千斤,可是個大人情。自己與張礦長隻是泛泛之交,哪當得起這麼大的人情?
我也給老張唬得一愣一愣的。這家夥,到底打的什麼算盤?就為了修好一台電機?如果我真隻有八歲,或許就信了。
“張礦長,這可使不得。”
要是換了以前,老爸一定會跳起來,如今經曆了許多風浪,也就不會輕易大驚小怪。
“哎呀,柳老師,阡石山裡掏出來的碳,沒花公家一分錢,有什麼使不得?小李……把碳卸下來……”
張礦長辦事利索,那個叫小李的司機也不慢,不待老爸有何話語,便將一車碳卸到了屋外的曬穀坪上。
老爸是個豁達人,見張礦長如此熱情,便不再勸阻,也沒說給錢之類的客氣話。因為他清楚張礦長是無論如何都不肯收的,再說他身上壓根就沒那麼多錢。
我看那煤,烏黑錚亮,哪有半點阡石山裡掏出來的樣子,根本就是上等的柴煤(柳家山方言對無煙煤的稱呼)。大大一堆,足夠我家一年之用。
煤礦工人自家燒煤,自然不可能花錢去買,大都是在阡石山裡掏一點,但要將整車的新碳拉出去送人,卻隻有張礦長這些大權在握的領導才能做得到。一九七八年伊始,送禮之風尚未盛行,張礦長就有這麼大手筆,果然是有膽略有氣魄的。我隻是驚訝他乾嘛要送這麼大禮給老爸。老爸就是不犯“錯誤”,也隻不過是公社的副主任,和他這個副縣團級的礦長,差著好幾級,根本用不著他來巴結討好嘛。
卸下煤碳,張礦長又客套幾句,便起身告辭。
老爸死活不讓,怎麼說也要留人家吃頓飯。
張礦長也不客氣,推讓幾句就繼續坐下來與老爸聊天,聽他話中之意,卻是拐彎抹角在打探我家和廖慶開的關係。
我不禁恍然,又有些好笑。料不到廖主任和我多說了幾句話,便引起他那麼大的動靜。可能持此心態的還不止他一個。
雖然廖主任說的話頗為冠冕堂皇,看不出半點私意。但省革委會副主任如此關心紅旗公社的副主任,難免要引發一些猜測。
身在官場,倘若隻按領導話語的表麵意思去理解問題,成就多半有限。張礦長三十幾歲能上到副縣團級,背後靠山若何,我不清楚,悟性必定非凡。不管老爸是否與廖慶開有特彆關係,送這一車煤,總不會吃多大虧。
老爸隻是與他打哈哈,說些不相乾的話,避了開去。
原本便毫無關係,不避開又待如何?
張礦長見老爸閃爍其辭,便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識趣地不再糾纏此事。
我暗暗好笑,有時候故作神秘反而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想必老爸又多學了一招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