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身著一件深青布衣,布鞋穩穩踏在地上,其人腰背有些彎,把一柄挺拔的長劍立在背後。
明綺天緊隨其後,手中仍然不是斬心琉璃,而是一柄明如鏡水的長劍。
這理應是一場有更多觀眾的比試。
像紀長雲這樣的鎮派耆宿,明年羽鱗試時也不會出現在神京供人觀瞻,很多時候不能單用“謁闕之頂”四個字來形容他們,那一身修藝是誰也無法超越的歲月凝成,武道在這具身體裡沉澱了太久,他們往往是一個門派活著的魂靈。
仙人台也隻能憑推斷來給這些人更新列位,而誰也不知道對他們來說,死亡和天樓哪個會先來。
而立在他對麵的女子則代表著下一個時代最明亮的一枚劍鋒。
她今年隻有二十一歲,劍君放她出現在世人麵前的第一天,她就立在了鶴榜第三的位置上。
對無數天才來說,這件事都過於虛假和夢幻,但事實無可辯駁地出現就在眼前。而隨著一年、兩年、三年人們也漸漸接受,她來到這個世界不是為了和任何人比較,也無人能和她比較,她隻是要征服“劍”這座高山而已。
白衣,黑發,單劍,縹緲如神。
沒有劍鳴,風過鬆尖,弈劍就這樣開始。
“明劍主,我蹉跎三尺之上,枯守五峰之中,已有八十年餘。”紀長雲緩緩抽劍,白須在風中飄搖,“幼時覺崆峒之劍博大精深,當為天下一極,如今漸漸看得透了,崆峒劍長在質實,失在高妙;長在盛烈,失在盈虛。從形態來說,又各峰散亂,我走到儘頭之後欲再向前開拓一尺,回首卻見不成體係、無以支撐總得來說,崆峒劍上限算不得上高。”
蓮台一陣輕微的噪動。
“前輩言過了,任哪個當世一流的劍門,在自家劍道的最前端都有難補之缺陷,這也正是道啟會設立初衷所在——棄絕門戶,取石攻玉,共得進境。”明綺天聲音平和,橫劍於前道,“請前輩指教。”
“這話我深以為然。”紀長雲含笑點點頭,肅然低聲道,“我隻出一劍,也是這具老朽幾十年來鼓搗出唯一破爛見笑了。”
一瞬之間,天空中的雲宛如靜止。
紀長雲闔目,劍在他手中變得緩慢而沉滯,於空中勾勒過一道微瀾般的波紋。
宛如水波。
秋風停下,萬籟無聲,隻有一種極遙遠極遙遠的聲音傳來,仿佛來自於蒼茫的群山之中,浩蕩、磅礴、漸趨漸近。
所有人心中都升起了一種越來越強的不安感,仿佛立於百尺樓下,而樓要傾覆;仿佛坐於萬仞之山,而山在崩塌;又仿佛孤舟在滄瀾之上,而海在顛倒。
是海,確實是海。
從天空之上,從群山之間,海在席卷而來,在近處時人們往往能聽到海浪的咆哮怒吼,但當尺度拉到群山天地之間,就隻有一種無聲的淹沒。
遠遠的,那每一朵安靜的泡沫,都是千丈的浪頭在撞斷一座蒼山。
許多人已兩股戰戰地站了起來,驚恐地望著天上與山間,極少數早已踏入玄門的長輩安坐不動,麵色也已有些微白。
對他們來說,這也是這道劍第一次現於眼前。
站在頂峰的一道意劍,抑或甚至心劍?
總之滄瀾傾天而來。
不知何等的雄心能創製出這樣一劍,就如同真正的海一樣,不論江河還是細流,不論清溪還是臟濁俱在這一劍之中。正如老人方才所說的崆峒劍之弊,此時他正是傾儘全力,欲將散亂諸峰一劍納之。
劍海章
這樣蒼闊的一劍朝它麵前的孤單白衣傾覆而去。
誰都知道那個名字叫明綺天,但每個人這一刻都對它產生了動搖。
兩樣超出認知的東西相撞,人們本就無從判斷輸贏。
裴液呼吸完全停止地看著這一幕,在這一瞬間,女子忽然朝他投來了一個目光。
………
裴液沒太注意誰下場去。
紀長雲是一個比較熟悉的名字,他記得他在鶴榜之上;而對女子的劍道見解他從來不曾有過一絲失望,此時也就沒有太多的期望。
這是一場珍貴的弈劍,但就是在這樣眾人目光都挪過去的時候,歡死樓才更容易下手。
裴液的目光追隨著提劍而回的晏采嶽,餘光掠過其周圍的每一個人,盯著著每一點不太正常的動向。
直到一道有些童稚的聲音出現在旁邊“裴、裴哥哥,您能幫我解一下這句話嗎?”
裴液微怔回過頭,孔蘭庭有些小心地立在旁邊,正把一卷《鬆霧劍詠》朝他展開著,手指按在一行話上“劍主說,您會解這個的小子愚笨,能不能請您指點一下?多謝了!”
裴液微微茫然地昂頭看去,那是一式劍招,女子在旁邊留了一行清晰的筆跡“水光溢兮鬆霧動。”
“”裴液一時沒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解,他看向旁邊陌生的劍招,也什麼都瞧不出來,又往晏采嶽那邊補上一眼,蹙眉道,“抱歉,我沒讀過這本劍經。”
“哦。”孔蘭庭有些失望,在他旁邊坐下,“裴哥哥,這一式叫霧中生鬆,上次劍主來時我用這一劍,她說是‘形備神僵’,然後這回在這裡批了這樣一句話,我還是想不明白意思裴哥哥”
裴液凝目盯著晏采嶽,其人已安穩落座,周圍兩丈之內都沒有人,離他最近的是一列諸峰長輩——這確實不是一個合適的出手場地。
裴液手又忍不住按上了襟下的照幽。如今精神好些了,如果歡死樓確實不出手的話,他可以趁現在去看看湖山劍門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究竟發生過什麼
海就是在這時到來。
裴液猛地感覺心臟被死死攥住,他甩過頭去,蓮台之上,那一身蒼青的老人正如同立於滄海之心。
裴液微微張開了嘴,但還是不能呼吸,他已經久未在人類身上感受到這種壓迫。
僅僅是作為旁觀者。
好難以想象的一劍。
這就是鶴榜前百嗎無限趨近於天樓,甚至和祝高陽這樣的玄門巔頂,都判若兩個境界。
“‘意’是最為廣闊的一境。”
在初次談劍時,女子曾說過這句話。誠然如是,裴液已見過尚懷通的意劍,此時也見到了這樣不知是否還在“意”之範疇的一劍。
劍感越敏之人,越容易習得意劍,越容易深入他人的意劍,對其劍的感受也就越細微深入自然也就越容易看見其中的漏洞。
裴液是這樣看破尚懷通那自以為無漏的“幽生之劍”的。而如今,他無法在這樣的劍中看到任何還擊的可能。
彆說什麼弱點漏洞,淹沒世界的海水傾壓而來,你能怎麼反抗?
而他感受的還隻是老人已儘力收束的餘波。
就是在這樣的心肺完全攥緊中,滄海傾覆的中心那道孤單白衣朝他投來了清淡的一眼。
即便在很久之後,裴液都不知怎麼形容這一劍。
女子當然有很多辦法擊敗老人,名劍的斬心、雲琅曆經千年的神劍但她此時沒有帶斬心琉璃,也沒有再開啟那神術般的劍界。
既然弈劍,一切就隻與劍有關。
明如白鏡的劍身隻在她手中輕輕一轉,沒有比這更簡單的動作,也沒有比這更玄妙的一劍。
劍身拖曳出一弧玉白,旋轉之間,仿佛圈出了一隻杯子。
於是一切都安靜了,所有人仿佛在一瞬間來到了九天之上,俯視著那滅世般的一切,窒息遠去,絕望遠去,重壓、遮天蔽日也全都消失不見。
十萬裡的沉重海水,就如一泓清泉注入了杯中,明綺天以劍托住此杯,輕輕傾灑於地。
一杯清水擊地的聲音響起在每個人的耳邊。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四野天清雲淡,一切已杳無蹤跡。
裴液完全怔然地看著這一幕,他當然見過女子的出劍,那照亮林夜的一劍至今銘刻在他的記憶中,他知道它有多麼驚豔。
但他其實也有一點點習慣了。
習慣了女子總是能解決劍上的一切問題,習慣了那驚雲白羽般的出劍直到現在。
無關力量與強大,也無關高妙與精深,這幾乎是劍最本身的形態,它同時是劍的起始與終極,任山崩海傾——不過是一柄劍而已。
這就是,《劍韜》。
在這一瞬間,裴液真的忘記了自己要盯著晏采嶽,要重入照幽尋覓舊影,甚至那些陰翳的仇恨都被這一劍振散。
而在它們重新彌漫上來之前,立於天澄海清中的女子低頭還劍歸鞘,再一次把明澈的目光投向了他。
她依然沒有講話,但這一次少年讀懂了這道目光的意思。
“裴液,伱要學劍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