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一時感覺手中的劍柄有些燙手。
他怔然看著麵前的少女,但她卻仿佛隻說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依然望著壁上諸劍“你瞧那柄赭紅的,猜不猜得出是什麼所製?”
裴液抬目望去,那確是一柄奇異之劍。
“赭”,從大火,而不囂烈浮燥,沉實堅質,猶如玉石。
這柄劍正是“赭”色之正與精,一望奪目卻不突兀,深處似生有細若遊絲的玄黑,更將純紅壓了下去,亦使層次更深。
質韌如玉,沉斂耐看,形製特異,裴液輒一細看,就被吸住了目光。
“這是……”裴液微怔蹙眉,“一種玉嗎?”
這顯然不是金鐵,但光潤之感也不是木材,這材質確實令他頗感陌生。
“是竹子。”少女道。
裴液張了下眼眸,他確實沒有想到竟有這種顏色的竹子,實在不像自然之物。
“是西南蜀地深處的一種竹材,據說隻生長在一截百裡江段的兩岸。”明雲道,“這竹子傳說染古血而生,是這裡殺氣最純然而又內斂的一柄劍了——我想你應當很喜歡它。”
少女清透的眸子望著他,裴液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這確實是頗令他心許的一柄劍,少女方才所言之“仿佛觸到了‘劍道’本身”,此時令他有些感同身受。
“真漂亮。”
明雲微微一笑“嗯。你覺得它像你學過的哪一招劍?”
“【玉老】。”裴液脫口而出。
但這答案出口後他自己都怔住——【玉老】絕然不是一道深沉的殺劍。
明雲卻沒什麼異色,她把《洗日閣談劍》放在膝上翻弄著“能使給我看看嗎?”
裴液握劍而起,【玉老】從掌中升起的一瞬間,一點豁然的明光就從心海綻了開來,他望著壁上竹劍,仿佛穿透了其深厚的表層,進入了截然相反的另一個世界。
不是火烈也不是殺意,那是霧淒雨冷的幽渺江畔,鐵甲染血的男人舉劍投江,巫服女子淚眼淒然沉冷的碧血彌散在江水之中,冰冷的古鱗從視界中一閃而過。
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了,這條大江一如既往地在薄霧中奔湧,岸邊的婦人說笑著浣衣而歸。
是為【玉老】。
一劍用罷,裴液望著這柄竹劍怔然失魂。少女兩隻手將《洗日閣》立在了膝上,眸光清亮地看著他。
裴液回過神來,轉頭“怎麼了明姑娘抱歉,我劍用的不大好”
明雲搖搖頭,抿出個微笑“你用的很好啊我製劍時,就是這樣想的。”
“我那時還想可能永遠不會有人體察出這種深微的意境。”少女有些愉悅地望著他,又移眸道,“那,這柄呢?”
裴液怔然望著她,少女確實與自己認識的明綺天不同,她固然也有那種明透的淡然,但絕非是永遠平和地麵對一切。
無論偶爾的偏頭,還是清亮的眸子、撥弄書頁的手指,每一樣微小的細節都顯露出她現下的欣然。
她確實很喜歡劍,也確實喜歡和他聊天。
裴液忽然有些不敢看這張明美的麵容,依著她的目光轉到牆上“這柄,像是”
明雲安靜地望著他。
“‘酒’?”
“嗯!”
明雲輕輕合掌夾書“因為我沒飲過酒其實也沒怎麼見過,這是隻從詩文中得來的神韻。所以,我想這柄多半是離意偏題、自以為是了”
“沒有,做得很好!”裴液望著這柄蕭拓之劍,“若讓我用劍講一講酒,我一定講不出來不對,就算讓我用嘴講,我也講不明白。”
明雲莞爾“嗯你常飲酒嗎?”
“前兩年用作輔藥的時候常常喝。”裴液抬眸想了下,勉強一笑,“這麼說我其實也不算喝過了,把酒當作服藥之水酒神想必不樂意見。”
明雲輕輕搖頭“‘百年過眼皆死夢,唯此顛極始覺生’,酒豈隻有逍遙和豪氣,病酒方見性命之烈,在劍中也是很高的取意。”
病榻枯軀,冷酒引燃確實有些【玉老】後接的【拔日照羽】之感。
而奉懷的那個雨夜也一下湧入心海,當日他飲酒服藥後提劍反身不也正是酒意?
裴液怔然心服“明姑娘你見地真高”
“是你當局者迷,行而不見而已。”少女清聲道。
裴液搖搖頭“我見了也講不出來,明姑娘伱讀的書真多開頭那句‘夢、生’什麼的,不知是哪位老前輩所作,講得真好。”
“哦,那是我隨口謅出來的。”明雲清透的眸子望了他一眼,手指撥弄著書頁,聲如清水,“總之意思如此反正你也識辨不出。”
“”
“”
“要不,看看那柄劍呢?”明雲輕輕搖晃著小腿,將目光再次挪到了劍壁上。
即便在這種境地裡,裴液都有些氣笑,憤憤深吸口氣就要辯駁但下一刻少女輕蕩的小腿映入視野,少年笑容怔怔消去,嗓子再度有些發緊。
這種討論又持續了七八柄劍,少女對“劍”的敏感足以令任何人驚為天人,每一柄都是一個精妙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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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眼見整麵劍壁還沒過去十分之一,明雲停下話頭飲了口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嗯你想不想玩個遊戲?”
這個動作令裴液心肺再度一窒“什麼?”
“我來指壁上的劍,你就以第一眼看到的感覺來出劍。”明雲道,“然後我們來看和我製劍時的感受是否一致。”
“”
“當然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也沒有和彆人玩過,”明雲手指捋翻了一下書頁,“你要是覺得無聊”
“好。”裴液回過神來,“好玩這樣過得快很多。”
“嗯。那你想要什麼彩頭嗎?”明雲清淡的目光看著他,“我聽說做遊戲要有些輸贏的賭注才好玩。”
“不用,明姑娘。”裴液喉嚨動了下,“不用。咱們不言不語,想法若能不約而同本來就是一件很高興的事。”
明雲立刻彎唇點頭“我也是這樣想——那開始吧。”
明堂之中再無交談,少女安靜地一一指向鞘中的劍,少年則沉默地以第一感覺來出劍,有時短促,有時連貫,也難免有卡住之時。
不必言語來揭示結果,若是對了,少女的神態就是對裴液最好的獎賞。而多半時候還是不大對,但少女往往也會若有所思這遊戲持續了約莫一個時辰,當裴液停下劍的時候,天光已有些昏黃。
“你覺得怎麼樣?”明雲望著他。
“”
裴液沒辦法說自己真實的感受,他覺得有些呼吸不過來。
整個過程少女都全神貫注地投入,熟悉之人能清晰地感覺出她情緒的悠揚輕愉,然而裴液的心卻隻是一點點地沉下去。
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隨著最明亮的時候過去,隨著窗外的太陽開始西斜他的笑容越來越勉強,出劍越來越低沉,無數次希望時間就此停下。
但顯然無人為他按下暫停。
“我聽說樂師們有種玩樂的法子。”裴液垂了下眼眸,抿了抿唇抬起個笑容,“就是不按樂譜,兩人持兩種樂器互不商量地一同演奏,有時能奏出很彆致的樂曲——這個遊戲也有異、異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