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隔了兩條街的地方尋到了那匹馬,馬上空無一人。從蹄印上來看,這馬是一出巷子就進入了漫無目的的悠閒,那少年從一開始就沒有騎上它。
幾人說他是聲東擊西,往另一個方向逃了,張郃不置可否。
他其實已隱隱覺察出了這素未謀麵的少年的一絲氣質。
機敏、冷靜、果斷膽大妄為、自命不凡。
從一開始就站在明麵上,一路打到現在,那些瞧著強過他的人,他偏正麵擊敗;而麵對無法對抗的敵人,他也自以為能將人耍得團團轉。
所以他一定沒有逃。
院中賬本被翻得徹徹底底,他現在若不在馬上,就一定已在臨景畫閣之中。
張郃腳尖在樓簷飄然一點,身形再如影掠,窗內飲酒談笑的酒客眼睛一花,偏頭看去,卻隻見夜空之下,秋風吹動窗帷。
天色漸漸由昏而冷。
張郃落到畫閣院中,衣襟緩緩垂下。
沒有瞧見人影。
院中花樹傾倒,斷木紮在地上牆上,幾乎沒有一處完好。這場劍風是從一層樓門洶湧出來,七生外發的真氣一瞬間席卷了整個院落,將一切變成了這副情狀。
“郭淮”確實沒有絲毫留力。
將其留守此處時,張郃就已交代過,其人若行調虎離山之計,可知其不能敵虎;但若敢入虎巢,亦必有所倚仗。
以弱勝強,無非是“知敵”已久,“製敵”一招。
莫要給他這個機會。
“郭淮”從來聽話,七生有心算無心的最強一擊,也果然在階下留下了一道潑灑的血跡。
但人呢?
樓中動靜並未遮掩,正傳來一點細微的悉索,那是翻頁之聲。
張郃眉頭微微蹙了一下,緩步向前,在邁入洞開樓門後的第一刻,他步子一停,頓在了原地。
燭火依然通明。
“郭淮”的屍體就倒在大廳之中,桌椅花茗俱被撞散,血在身下流成了一汪小譚。
張郃緩緩抬起頭,望向悉索傳來的地方——三樓之上,身姿挺拔的少年正背對著他,劍匣與劍一並解下靠在欄杆上,正捧著一本冊子緩緩翻頁。
聽到步入的動靜,少年轉過了身,麵孔不是得意也不是輕鬆,而是抿唇繃起,冷凝的聲音落了下來“什麼是‘龍裔’?”
張郃不言,目光再次在郭淮屍體上看了一眼,抬頭望了上去,手指在劍柄上伸張了一下。
他無比清晰地感到了麵前少年的脆弱。
明明確確、實實在在的五生,他身體的每一處動向都清晰地落在眼中,那緩慢的動作和反應、脆弱的筋骨和血肉沒有任何疑問,他一劍就可以把這張薄紙撕碎。
郭淮固然遠不如自己,但麵對這樣一副身軀,先手出劍的他又怎麼會輸呢?
那不知來路的神妙劍術?
正在這時,他感到少年的目光已落到自己左耳之上“你就是那個張先生?”
張郃抬頭看他“既有這份本事,何必做這些逃逃追追的伎倆呢?”
“我若不逃,你敢追嗎?”
“”
少年看著他“你們,和燭世教是什麼關係?”
安靜。
冰冷靜抑的殺氣緩緩充溢了整座小樓。
張郃確實發現自己想錯了些東西——這少年並不是偶然莽撞地撞了上來,不知道自己將要麵對什麼東西。
他從一開始就是朝著最深處而來,比誰都明確他自己的目標,相州歡死樓,隻是他路上的東西。
但這名五生究竟有什麼倚仗敢蹚著迷霧橫行?
張郃抬起冰冷的目光,牢牢鎖定了樓上的少年。
當然隻有出手才能知道。
男子緩緩舒臂仗劍,從踏入門中開始擺鋪,至此,樓中已儘是他的真氣。
他提醒過的郭淮如今已是一具屍體,但他自己仍然奉行獅子搏兔的真諦。
長劍輕輕一橫,樓內三千條真氣頓時顯出了風雪般的形狀,盈滿了整個空間,樓上少年一驚抬頭,顯然未曾預料到這種手段。
但並沒有時間給他驚愕了,張郃人與劍已連成了一條幽蛟,滿樓真氣為階,他一掠驚鴻,這一劍奪魂駭目的鋒芒直直對準了裴液。
密閉之中,正麵相對,八生糅合真氣術的殺劍,五生立在這裡,請任何人來看,也是既避不開,也擋不下。
然後少年驚看樓中飛雪的目光收了回來,落在了下麵一掠而上的男子身上。
他真氣未動,身形鬆散,唯一能比這一劍快的隻有目光,隻不過與目光同時的,是他抬起的手臂。
手臂恰恰指向驚風上掠的可怖修者,在其末端,是並起的食中兩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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崆峒。
南去相州不過二百裡,但山高霧重,此時已淅瀝起清寒的夜雨。
與天山高曠清冷的景致比起來,崆峒是重巒疊嶂、雲靄霧繞,但與西南的重林蒼翠又有不同,西北的山形更加分明、石色也更加明顯,因而也就多顯出一種磊落。
石階被秋雨浸得清寒,兩道腳步緩緩步上。
“劍主意高,敝派今日獻醜了。”
“良會百裡崆峒,玉山石劍錚錚,綺天僅得些皮毛而已。”
男人卻沒再接話,含笑一指道“伱瞧。”
明綺天順著看去,隻見隔壁山頭之上,二三十道崆峒門服的身影仍在排成一排眺目望來。
男人輕歎“一日問遍崆峒劍,弟子們還心服口服,這話可不能傳出去——劍主得再宿一晚,明日去我們劍腹山瞧瞧。”
明綺天一時沒有答話,偏頭看向了北邊。一息之後,她收回目光,點頭淡笑道“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