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之羽!
大殿之中,眾人仍在為雲為衫的身份對峙。
雲為衫心裡清楚,但凡出了一個錯漏,她都將萬劫不複。她像是踩在懸崖的一根絲線上搖搖欲墜,儘量維持著自己慌亂的呼吸,腦海裡飛快回閃著寒鴉肆對她的叮囑。
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咬死自己就是雲為衫。
她極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抬起頭迎著宮尚角冰冷的目光。
雲為衫反問“宮二先生,請問我的身份有何不符?”
宮尚角卻回避這個問題,隻說道“有幾個問題,想先問問雲姑娘。”
雲為衫點頭“你問。”
宮尚角“姑娘離家當日,家中可遇到歹人?”
雲為衫卻在聽見這個問題後鬆了口氣,她的表情明顯鬆弛下來。
那日在雲家,原本密閉的房間窗戶突然被洞開,寒風灌入,寒鴉肆躥入屋內,瞬息間已經點了那母女二人的穴位,侍女也被射出的梳子砸暈。
等那母親再次醒來後,替換新娘的雲為衫已經穿好嫁衣,頭上蓋了紅色的方巾,看不見模樣。麵對待嫁新娘,沒有人會隨意掀開她的蓋頭。
她安撫婦人說,隻是遇到了歹徒打劫,雖丟了些東西,但還好人都沒事。
婦人聽後十分後怕,喃喃說著世道不安全,要女兒儘快嫁入宮門。雲為衫就這麼被順利地送出雲家。
宮尚角查到這一點,並不奇怪。
此刻,所有人目光都轉向雲為衫。
雲為衫鎮定道“……家中有個盜賊行竊,丟了些金銀首飾,但萬幸家中無人傷亡。”
宮尚角問起“那因何從未稟報?”
雲為衫露出為難的樣子“送嫁當日遇到惡人歹事,本就有些觸黴頭,我怕宮門嫌晦氣,而且家人並未受傷,不算大事,也就隱了下來。”說著,轉向了宮子羽,她知道那是唯一能幫自己的人,故意微微欠身請罪“還請執刃治罪。”
宮子羽立即安撫“人之常情,我能理解。”說完,轉向宮尚角,神情略有些不滿“就查到這個?這點小事,就可以說她身份不符?”
宮尚角眯起眼睛,危險地盯著雲為衫“宮門侍衛去了姑娘的家鄉梨溪鎮,拿著畫師的畫像向雲家的下人打聽,然而,沒有人認出你的畫像。”
他的綠玉侍金複出列,手舉著那幅人像。
梨溪鎮上,他拿著雲為衫的畫像,詢問了雲家的一個老婦人。可那老婦人卻皺著眉,搖了搖頭。
金複和其他隨從麵麵相覷,都有些吃驚。
宮子羽聽了這句話,不可思議地看向雲為衫。
雲家下人認不出她這件事,無論如何都解釋不通,雲為衫的臉倏忽蒼白。
宮尚角冷冷的聲線逼壓過來“子羽弟弟,這可就不是小事了吧?”
殿內氣氛瞬間凝重。
見雲為衫啞口無言,上官淺一臉不敢相信地走到雲為衫身前,抓起她的手激動地說“雲姑娘,你騙了我們大家嗎?……”一邊說著,一邊不經意地讓雲為衫的手指扣在自己的脈門上,輕聲低語,“動手!”
雲為衫看著近在咫尺的上官淺,她明白,隻要現在動手,就可以立刻挾持住上官淺,那便還有一線生機……但猶豫了片刻,她不動聲色地甩開了上官淺的手。
上官淺倒吸了一口氣,心中意外,反倒是雲為衫重新鎮定下來,看向宮尚角,眼裡竟微微湧起一些淚光。
“我自小在梨溪鎮的雲家長大,畫師的畫像我看了,樣貌神態都是精工細筆,街坊鄰居、家中下人不可能認不出那畫像是我,我不明白下人為何那樣回答。除非你們拿去詢問的是另外一張畫像……”她一口咬定,沒有任何鬆懈,“宮二先生要是認定我的身份存疑,那直接殺了、拘了,我無話可說。我就是梨溪鎮雲家長女雲為衫。”
雖然她表麵鎮定,但實則手心已都有虛汗。
麵前斜來一個人影,黑暗覆蓋了她,雲為衫心跳如鼓,咬緊牙關。宮尚角緩緩地走向她,一時間所有人都緊張起來,而他剛動,宮子羽也動了,不動聲色地移動兩步,擋在雲為衫麵前,護住她。
這是他選的人,饒是有問題,也應該由他來詢問,何況他將雲為衫的模樣看在眼裡,隻看出了她被逼入牆角的無辜眼神。
宮尚角的腳尖停下,他對宮子羽的行為有些不屑“你緊張什麼?”轉而看向雲為衫,改口道“雲姑娘的身份已查探無誤,剛才隻是一番試探,還請諒解,畢竟你是被子羽弟弟選中的新娘,自然要更加謹慎。”
原來是試探。
雲為衫像被海水攫住,已經窒息的她突然一瞬間浮出了水麵,空氣重新湧回胸腔。仍在發寒的脊背貼緊衣衫,上麵冷汗浸濕了一片。
一旁的金複已經收起手上的畫卷,得到了宮尚角一個眼色,默默退回旁邊。
那日在梨溪鎮上,老婦人搖著頭表示認不出畫像中人,金複正準備將消息送回宮門。
隨後,老婦人的身後走近一個年輕女人,她看見畫像後笑了起來“這不是雲為衫姑娘嘛,嬤嬤年紀大了,眼神越發不好使了嗎?這畫得真好啊……”
老婦人聽她這樣一說,再靠近畫像看了兩眼“哎喲,果然是衫丫頭啊……”
金複這才對著隨從點頭,確認了雲為衫的身份不是作偽。
此刻,雲為衫鬆了一口氣,眼裡那繃著的淚終是掉了下來,看上去楚楚動人。看來跟她猜測的一樣,無鋒不願意損失她這枚棋子,所以想辦法坐實了她的身份。
隻有一旁的上官淺藏在垂落的發絲下卻閃爍著微光的眼眸中滿是複雜的神色。
宮尚角頓了頓,似又想起什麼“哦,對了,雲姑娘,你離家後,令堂十分惦念。我手下已轉達,說姑娘在宮門一切都好。雲夫人有句話帶給你,她說,你能夠平安地進入宮家……”他看一眼宮子羽,“還被子羽選中,福大命大。雲姑娘跟在羽公子的身邊,要儘心服侍才是。”
雲為衫隻是眼含著淚,沒有說話。
宮子羽的目光移來,他將她委屈的樣子看在眼裡,心中竟隱隱泛出酸楚,忍不住開口安撫“已經有結論了,雲為衫的身份沒問題。”
無鋒,黑色的廊簷掠過一群烏鴉,叫聲肅殺。
寒鴉柒站在昏暗的走道裡,悠閒地抱著手臂。寒鴉肆路過他麵前時,他直起身。
“聽說宮門又派人去梨溪鎮打聽了。”
寒鴉肆麵色篤定“他們不會查到什麼的。”
“哦?”寒鴉柒有些好奇。
寒鴉肆沒做解釋,他繼續走向過道深處,地麵被漏窗割出了一道道線形的光線。他被那稀薄的光籠罩住,思緒飄得很遠。
想起在梨溪鎮的雲家,雲為衫穿著新娘嫁衣,蓋著蓋頭順利離開了屋子。他看著雲為衫消失的背影,然後抱起那個昏迷的真正的新娘,將她帶走。
一間無人的暗室裡,密不透風,他解開對方的穴道。隻穿著水衣的女子蘇醒後抬起頭,隻見她竟長著一張和雲為衫一模一樣的臉,驚恐地看著寒鴉肆……
執刃大殿上,塵埃落定。
“兩位姑娘的身份都沒有問題,新娘的事,到此為止。”
宮尚角背起手,神情恢複淡漠。
宮子羽聞言,心中無名怒火起,也該輪到他算賬了。於是,他突然意有所指地說道“她們沒有問題,但你可未必。”然後轉頭向金繁“去把賈管事帶來。”
很快,藥房賈管事被帶上大殿,跪在中間。
宮遠徵看著賈管事,臉色鐵青。宮尚角注意到弟弟的神情,皺起眉意識到了什麼。
宮子羽麵對著賈管事,卻眼也不眨地盯著宮遠徵“賈管事,你把之前與我說的話再和所有人說一遍吧。”
賈管抬起頭,和麵帶殺氣的宮遠徵對視,不敢看他,於是低頭,咬牙承認“是……宮遠徵少爺……命老奴把製作百草萃需要的神翎花換作了靈香草……”
滿堂震驚。這不亞於指證徵宮用假的百草萃謀害老執刃。
宮遠徵怒斥“混賬狗東西,你放什麼狗屁!”說完朝賈管事撲過去,手上寒光乍起,他竟掏出了隨身的短刀。
宮子羽早有防備,快速拔刀,錚然一聲,用刀刃格擋掉宮遠徵的進攻,同時,刀鋒繼續朝宮遠徵刺去。
利刃破空,宮尚角突然出手,他的手上不知何時戴上了一副非常薄的金屬絲線編製而成的手套,他空手迎刃,握住宮子羽的刀鋒,手腕翻轉,刀刃在他手裡頃刻間四分五裂,殘片叮叮當當掉了一地。
宮子羽被巨大的內力震退,眼看就要摔倒,金繁突然閃身到宮子羽背後,托住他。
“住手!”月長老發出嗬斥。
宮尚角收手,不經意地將宮遠徵護在自己身後。
殿中一時鴉雀無聲。
雲為衫和上官淺互相對過眼色,靜觀其變。
宮遠徵氣結,指著賈管事“是誰指使你栽贓我?!”
花長老見茲事體大,站起來俯視“賈管事!說清楚!”
賈管事用一種被宮遠徵脅迫的表情,唯唯諾諾地說“少爺下命令的時候,老奴隻是以為徵公子又研究出了更精良的藥方,有所替換……但老奴不知道老執刃和少主會因此喪命,否則,借老奴一萬個膽子,老奴也是萬萬不敢!”
宮尚角冷靜的臉露出沉鬱而審視的目光,落在宮遠徵身上。
宮遠徵發現連宮尚角都懷疑他,急忙向哥哥解釋“哥,我沒做過!宮子羽買通了這個狗奴才誣陷我!”
三位長老麵麵相覷,一時不知如何定奪。
宮尚角轉向三位長老“遠徵弟弟和賈管事各執一詞,不可偏聽偏信。事關重大,不如先將賈管事押入地牢嚴刑審問,看是否有人栽贓陷害。”
說到最後一句,宮尚角冷不丁地瞥了一眼宮子羽。
宮子羽打斷“人證物證俱在,還有什麼好審的?而且你自己說不可偏聽偏信,那要審也兩個人一起審。”
“可以。”宮尚角回答得十分乾脆,毫無偏幫,將身後的宮遠徵拉出來。
“遠徵弟弟交給你,你儘情審。”
長老們麵露難色,宮子羽顯然也沒有料到宮尚角會同意。
但最意外的是宮遠徵,他抬起頭看向哥哥,眼圈已經發紅。但既然哥哥把他推出去,他就絕對不會後退。臉色蒼白的少年緊緊咬著牙,愣是一個字也沒說。
宮子羽冷哼一聲,說“徵宮有太多讓人生不如死的毒藥。屈打成招,顛倒黑白,不是沒可能。”
宮尚角淡淡地回他“我們用什麼刑、什麼藥,你也可以同樣用什麼刑、什麼藥。沒有的話,我讓徵宮送過去。”抬起頭,挑釁地看著宮子羽被徹底難住。
就在事情陷入僵局的時候,跪在一旁的賈管事突然瞪大眼睛,身形一動,衣袖一揮,兩枚暗器從他袖口裡飛出,朝長老們射去。
其他人尚未反應過來,隻有宮尚角眼明手快,從腰間抽出配刀,揮刀打中暗器,殿堂內瞬間炸出濃厚刺鼻的煙霧。
手下一動,金繁抓著宮子羽,朝沒有煙霧的梁上飛掠而去,剛在梁上站穩,就看見對麵躥上來的宮遠徵。
梁下一片混亂,上官淺靠近雲為衫,本能地與她轉成背對背,抬起袖子掩住口鼻。
上官淺意識到空氣的顏色不對勁“濃煙有毒。”說完,她看向沒有被掩蓋的殿內上方,對雲為衫說“上去。”
上官淺剛要動,就被雲為衫拉住了,雲為衫搖了搖頭,上官淺隨即明白她的意思。
兩人很快放下衣袖,呼吸幾下之後發出驚呼,雲為衫嗆入毒煙,劇烈咳嗽起來,很快她就頭腦發沉,暈倒在地。
所有人的視線都被一片白茫茫的煙霧遮擋了。
梁上,宮子羽突然意識到下麵還有人。
“糟了。”
說完,宮子羽不顧一切飛身往下,進入濃煙之中。
金繁來不及抓他,大叫“執刃!”
對麵的宮遠徵卻冷笑了一聲“蠢。”
入眼是一片模糊,宮子羽摸索著,在地麵找到已經昏迷不醒的雲為衫。他輕輕抬起她的頭,往她嘴裡塞了一枚藥丸,然後摘下腰上掛著的狐狸尾巴,給她墊在臉頰下麵。
這時,金繁已從梁上飛身而下。宮子羽看著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回頭看向長老們的方向“糟了,長老們!”
殿內,濃霧中一隻手突然出掌,宮尚角內力翻湧,白色濃煙瞬間從大門口洶湧而出,殿內恢複清明。
宮尚角身後,三個長老安然無恙。
眾人追出殿外,隻見賈管事已經趴在庭院台階上一動不動,後背上是三枚發亮的暗器,他嘴唇發紫,七竅流血,已經氣絕身亡。
雲為衫漸漸恢複知覺,她睜開眼睛,伸手摸到自己頭枕的東西,茸毛輕柔,仿佛在她心裡輕輕拂了一下。
殿門外,賈管事的屍體旁邊,宮遠徵安靜站立。
宮遠徵看見眾人已經過來,淡然地聳聳肩“我怕他逃跑,出手重了些。”
他善暗器,出手快、狠、準,賈管事難逃一死。
上官淺此時也醒轉了,從門角的視線看去,目光落在宮遠徵腰間的暗器囊袋上。
宮子羽惡狠狠地盯著宮遠徵“我看你是故意趁亂下此重手,想死無對證!”
宮遠徵“你好歹也是宮家的人,這種話說出來也不怕讓人笑話。我這枚暗器上淬的是麻痹之毒,隻是讓他經脈僵硬,無法行動,他是自己咬破齒間毒囊而死。”
“一麵之詞。”
“你把屍體送去醫館驗一驗就知道了。”
“我自然會驗。但真相查明之前,你脫不了乾係。”
“他剛剛畏罪而逃,難道還不足以證明我的清白?”
三個長老還想斟酌一番,宮尚角卻直接開口“既然現在宮遠徵嫌疑最大,那便先將他收押了吧……”
宮遠徵愣住了“哥——”
宮尚角抬手阻止宮遠徵繼續說下去,轉而向三位長老行禮“後麵還請長老們派出黃玉侍衛進行調查,若真能證實是宮遠徵所為,必不輕饒。”他往前兩步,抬起手放在宮遠徵的肩膀上,“但如果查明有人設計陷害遠徵弟弟,或者嚴刑逼供甚至用毒迫害,那我必定會讓他拿命來償,無論是誰。”
不重不輕的語氣,看似沒有偏袒,卻處處透著威懾力。
宮遠徵聲音低下來,他輕聲但堅定地說“哥,聽你的。”
宮子羽“押下去。”
金繁上前,宮遠徵掙脫他,傲慢地說“地牢的路我認識,我自己走。”走過宮子羽身邊的時候,他眼裡滿是挑釁,“需要什麼藥嗎?我派人送給你。”
所有人離開後,大殿裡空蕩蕩的一片。
唯有宮子羽還未走,坐在殿前的台階上,看著剛剛賈管事倒下的地方發呆,台階上還有一些未乾的血跡,充斥著腥氣。
身後一雙腳走了過來,金繁在低兩級的台階坐下,他臉色發紅,看起來像在生悶氣。
宮子羽問他“你在氣什麼?”
“宮尚角太盛氣淩人了,無論如何,你都是執刃,他完全……完全……”
宮子羽接過他的話“……完全沒有把我放在眼裡。”
金繁抿著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眼角有些濕潤。
殿外突然下起了細雪,仍是寒冬,雪一來,冷風就輕易能把人凍住。
宮子羽抬臉,也不管冷不冷,讓一點雪花落在他分明的眉間。
“其實不隻是他,在長老們眼裡,我這個執刃,也是比不上宮尚角的。他說得對,從身份、能力、品行,我都沒有資格做執刃……如果不是缺席繼承的家規不可違背,我相信長老們都會選他……”
金繁不知他為何突然灰心:“執刃大人……”
宮子羽感受到了冷意,吸了吸鼻子。
“……今天毒煙爆炸時,是宮尚角第一時間站在長老們麵前……在他心中,家族血脈永遠都是第一位。再論武功,我根本沒有足夠的內力驅散殿堂內的毒煙,今天如果宮尚角不在,後果不堪設想。我身為宮門執刃,竟保護不了他人……”
他與宮尚角水火不容,但也明白,他望塵莫及。
金繁安慰“長老們都服用了百草萃,毒煙沒事的……”
宮子羽“我父親和哥哥也服用了百草萃……”
金繁沉默。
“彆再給我找借口了,可能我真的不配……”
雪仿佛又大了一些,呼呼的風聲灌入他耳中。
殿前的空地很快被雪覆蓋了,宮子羽回憶起來,自己十歲的時候也是跪在這樣的冰天雪地裡,舉著刀認錯。
父親站在他麵前,嚴厲地責罵他“每次練功,你都偷懶,你不配做執刃的兒子!”
他凍得瑟瑟發抖“爹爹,下雪了,真的好冷……”
父親卻反問“那喚羽為什麼不冷?”
宮子羽回頭,看見大雪皚皚的庭院裡,十八歲的宮喚羽赤裸上身,渾身熱氣,認真練習著刀法。他試圖學著哥哥的樣子露出堅強的表情,可下一刻,他又恢複成了可憐羸弱的模樣。太冷了。
看著父親一臉冷漠、失望的表情,他終於意識到,父親智勇雙全,是名震四方的宮門執刃,而他沒有半分父親的樣子,所以被嫌棄是應該的吧。
回憶十分綿長。長大後他仍然怕冷,裹著厚厚的皮草鬥篷坐在庭院的台階上,身旁放著長刀,還是不想練功,躲懶地看著化雪滴落的水珠發呆。
身後有人走來,和他並肩坐下,將一把暖手的鐵壺放到他手心裡。
他這才暖了,說“哥,我不喜歡舞刀弄劍,整天打打殺殺的,讓人心煩。”
“可你總得保護自己吧?”
“無鋒真有那麼可怕嗎?”那時的他還不解。
宮喚羽在他身旁沉了臉“有。”
“但喚羽哥哥一定會保護我的吧?”
“當然。那你呢?你沒有想保護的人嗎?”
他垂下眼睛,很慢很慢地搖頭“沒有。”
“連家人你也不想保護嗎?”
他看著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兄長“家人都比我厲害,不需要我保護。”
“那喜歡的女孩子,總要保護吧?”
“我沒有哦。”
宮喚羽笑了“以後會有的。”
宮子羽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走,哥哥帶你練功去……”
回憶裡的笑聲已然遠了,冬夜靜謐,宮子羽在台階前靜靜地聽著風雪聲,他一動不動,一粒雪化在他睫毛上,他輕輕一閉,不知是水還是淚,滑落他的臉龐。
雪下得迅猛,醫館的管事房內,房門破開,侍衛們此刻正在房間各處仔細搜查。
宮尚角信步走了進去,不露聲色地打量房間的結構,最終他停在窗前矮櫃旁,抽屜都已經被拉開,裡麵空空蕩蕩。他看著抽屜露出懷疑,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把整個抽屜抽出來,放到桌麵上,對齊邊緣,很顯然,抽屜比桌麵短了明顯的一截。
宮尚角“抽屜裡有暗格。”
金複抽刀,伸進抽屜,刀尖挑撥幾次後,一塊黑鐵鍛造的令牌咣當掉落在地上。
宮尚角帶上麂皮手套,小心翼翼地撿起來,用指腹細細摩挲,令牌通體黝黑、冰冷,上麵刻著一個“魅”字。
他微微皺眉,小聲自語“魅?”
消息不脛而走,上官淺的房間裡,茶盞輕輕合蓋的聲音,清脆一響。
“魅?”
上官淺喃喃自語,伸手接住窗外飄進來的一片雪花。此刻她神情愉悅,不僅是因為順利成了新娘,還因著兩人身份坐實,門外暗處的盯梢已經撤走。
雲為衫點點頭“對,聽說宮尚角在賈管事那裡搜到了無鋒的令牌,已經遞交給長老們了。”
賈管事是無鋒的魅?
“魅有這麼蠢?”
還是這麼會罵人,雲為衫“……”
“好不容易打進宮家潛伏,卻非要隨身帶一塊無鋒的令牌?巴不得彆人都知道你是刺客嗎?乾脆在額頭上刺四個字‘無鋒刺客’好了。”上官淺重新打開杯蓋抿了一口,由衷地不可置信。
她說得不無道理。潛進宮門本就九死一生,還收藏著令牌等同於自掘墳墓。
“但令牌總不會有假吧?想要糊弄宮尚角可不容易。”
上官淺話裡有話“令牌雖然不是假令牌,但管事不一定是真無鋒。”
“你想說什麼?”雲為衫抬眼。
上官淺神色不變“我不確定,隻是這一切讓我想起了傳說中的一個人。”
“誰?”
“一個沒有名字的人。”
沒有名字的人……
雲為衫突然意識到上官淺的意思,雖然這個猜測有些荒謬,她卻忍不住那樣想。
在無鋒,雲為衫曾經問過寒鴉肆。
“這麼多年來,有人成功過嗎?”
寒鴉肆說“沒有。過去二十年,所有潛入宮門的人都有去無回,沒有音信,也找不到屍骨,仿佛憑空消失一般。除了……”
雲為衫表情悲哀“除了雲雀……”
彼時雲雀已經不在,寒鴉肆問她“你還在為雲雀的死難過嗎?”
雲為衫說“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那你就更要為她向宮門複仇。”
那時候雲為衫不解“既然知道潛入宮門毫無勝算,那為什麼還要不斷派人前去送死?”
在雲為衫分神的時候,上官淺也思考著是這個人的可能性。
“本來我們也認為毫無勝算,但有人成功了,他的成功改變了一切。”
無鋒走廊上,光斑從窗外照在一側牆壁上,上官淺和寒鴉柒並肩而行。
那時寒鴉柒說“二十二年前,他成功地潛進了宮門,隨後音信全無。就在無鋒默認他暴露、身亡時,卻收到了他傳回的信息。這是無鋒成立以來第一次有刺客從宮門內部把信息傳遞出來。而這個信息,花了整整兩年的時間。”
上官淺詫異“花了兩年的時間才送出第一封信?”
“也是唯一一封信。”
花了這麼長的時間才送出第一封信,可見那人在宮門內舉步維艱。
雲為衫心口有莫名的呼之欲出的緊張感。
當時寒鴉肆神秘一笑“那封密信,改變了一切。”
雲為衫猜測“選婚?”
寒鴉肆“對。宮門選婚動靜不小,但其行事低調,江湖中人言碎語也都是捕風捉影。但無名的密信證實了所有的猜測,並且提到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宮門下一次的選婚是在二十年之後。”
雲為衫瞳孔一怔“我進入無鋒剛好快要二十年……”
上官淺輕輕閉上眼睛,想到了同樣的事。
寒鴉柒說“也就是那時候起,無鋒新培養的成員全都變成了女人。”
上官淺問他“這個人還活著嗎?”
“不知道。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消息。宮家沒等到二十年,就突然提前選婚……因此我們推測,這個人可能已經暴露了……”
“這個人是誰?”
寒鴉柒的身影籠進無鋒森寒的黑暗裡“因為太過特殊,所以他的身份、年齡、性彆、名字都被嚴密封鎖了,保密權限極高,可能整個無鋒也沒有幾個人知道。”
寒鴉肆的話,回蕩在雲為衫耳邊。
“所以大家都稱呼這個人無名。”
雪撲簌簌落下,吹來一陣風,凍得人收緊了思緒。
上官淺已不似剛才沉悶,她感歎道“沒想到無名竟然在宮門裡活到了現在……”
她不得不詫異,這麼多年,那個人是怎麼生存下來的,步步為營,如履薄冰,二十年如一日地過著刀尖舔血的生活。
雲為衫垂下眼睫“活得再久,現在也快死了。令牌既然暴露,宮門就一定會追著這條線索查下去。我們能想到,宮家也一定能想到。”
二十載時光匆匆流逝,真相或許也會浮出水麵,可即便倒下了一個無名,還有其他……
執刃殿中,眾人神色各異。
花長老放下手中的黑鐵令牌,與其他長老交換眼神後,像是有了決斷。
“看來,這個無鋒奸細已經潛伏多年,在選婚前夕找到機會掉換了前執刃和少主的百草萃,與混進來的無鋒細作鄭二裡應外合,完成了這次刺殺。”
最終以賈管事之事為無鋒定案。
雪長老點頭“既是無鋒搞鬼,那便不能中了他們的挑撥離間之計。”
月長老“宮氏一族一向以血脈為先,眼下新舊執刃交替,不免動蕩,我們更不該血脈手足之間彼此妄疑,傷了和氣,中了無鋒下懷。從現在開始,宮門不許再出現家人內鬥的醜態,一切到此為止!”
按理說,長老們發了話,其他人不應該再有異議。
宮尚角卻半眯著深邃的眼睛,沉思一會兒“宮門換了執刃已昭告天下,現在撤換確實不免兒戲,但是……”他的目光很直白,落在宮子羽身上,“讓一個紈絝無能之人坐上執刃之位,也隻會讓宮門淪為江湖笑柄。”
宮子羽頓時被激怒了,咬牙道“你說誰是笑柄?!”
他的暴躁顯得宮尚角更為平靜,宮尚角有理有據地道“曆屆執刃都是從宮門最優秀的繼承者中選出,即便是我和前少主宮喚羽,也是成功通過了後山的三域試煉才最終獲得少主候選人的資格。論武功、才智,論江湖威望,宮子羽根本德不配位,不過是依著祖訓家規,仗著突發變故鑽了空子。長老們,既然我們要講規矩,那繼任者需要通過後山三域試煉的規矩是不是也該講一講了?”
三域試煉,也是宮門家規之一,隻有通過三域試煉才能有資格成為繼任者。這一點,長老們都清楚,麵對宮尚角的質疑,他們沉默下來。
雪長老歎息“當時事急從權,無法顧及……”
“可如今時間很充裕。”宮尚角神色輕蔑,似乎肯定對方做不到,所以不帶溫度地說,“若是子羽能在一個月內通過三域試煉,我就認他這個執刃。”
所有人臉色一變。
宮子羽胸口劇烈起伏,目瞪口呆“一個月闖三關?你乾脆直接說撤去我的執刃之位算了,何必惡意刁難?”
宮尚角冷冷抬起唇角“通不過三域試煉,便是名不正言不順!而且江湖凶險,無鋒迫切想將宮門斬草除根,一個弱小的執刃怎麼保護宮門血脈?讓你通過三域試煉理所應當,怎麼變成我惡意刁難了?”
月長老此時開口“但一個月確實有些為難人了。”他看向宮尚角,語氣裡多少有替宮子羽說話的意思,“尚角,你那個時候參加三域試煉,我記得用足了三個月的時間吧。”
“那就三個月,免得讓月長老覺得我心懷惡意。”
同為三個月,也算公平,若是提出做不到,豈不是讓人有更大的非議?所以宮子羽臉色即便黑,也隻能默認。
月長老歎了口氣“子羽,你——”
宮子羽鬆開咬緊的牙關,打斷“三個月就三個月!”
宮尚角有些詫異,他在宮子羽臉上看到了決心,那不是被他激怒後意氣用事,而是沒有任何退縮和逃避的意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