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任以道親手夷為平地的廢墟上,飄起了一縷黯淡的青煙。
那股最開始很小很小,宛如鄉村爐灶升起的嫋嫋炊煙一般。
“起初之時,我隻是山間的一隻野獸,活的長了些,僥幸習得了一些術法。”
“村人見我,先畏我,後敬我,將我視作靈獸,不再將刀鋒指向我。”
神龕中的任以道盤膝而坐,半眯著眼睛,回憶著過往種種,仿佛回到了百年前的那段時光。
“那時候,我處在一個特殊的狀態,一直在迷茫自己究竟是獸?是妖?還是人?”
“村人們的敬畏信仰於我毫無益處,我也從不貪食那些香火,但他們的祈禱卻在機緣巧合下讓我成功找回了神誌,最終認清了自己。”
“為報答這份恩情,我成為了他們口中的靈狐,為他們指路也為他們帶來一些獵物。”
“這便是故事的最初。”
很快那一縷青煙就逐漸變粗,漸漸有了一人多寬,接著三人、五人、乃至十人寬,數十人寬。
“隨著時間流逝,最初的那一代村人漸漸老去,他們有了子女,有了孫輩,有些人也在家園中逝去。”
“我本以為這份因果會隨著他們老去而斷絕,可以不再與他們有任何牽聯,但沒想到,這些家夥居然將自己的這份莫名其妙的信仰教給了下一代,然後下一代再交給更下一代。”
“真是的,這群不知感恩的家夥,一代人也就算了,怎麼還越來越多了?難道想讓我給他們打一輩子白工嗎?”
任以道嘴角微微翹起,想到了當初的熱鬨場景,也想起當時自己的想法。
“……我曾,這麼想過,回頭來看,當時多少有些天真了。”
小狐狸,想法真是天真啊。
想要脫身?
哪有那麼容易。
“這些家夥貪心得很呢!豈止是想要一代兩代人,他們明明是想讓我世世代代成為他們的守護神。”
“就在我準備提桶跑路,準備單方麵切斷這緣分的時候,他們給了我一份意料之外的驚喜。”
“他們瞞著我,偷偷給我蓋了一間道觀。”
“一磚一瓦都由他們親手打造的,樸素的,甚至有些簡陋的破道觀。”
“明明自己人都還吃不飽飯,到年末的時候還會勒緊肚皮,卻費工費力費時費財地建造這種無用的東西。”
“我承認,我當時是心動了,有些被感動到……嗯,有誰會不喜歡彆人送給你的房本呢?”
“再一個,這可是我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個家。”
家。
沒有人知道這個字眼對一個飄蕩在異世,舉目無親的孤獨靈魂來說,到底有多麼大的吸引力。
落葉歸根是華夏人的傳統。
前世難尋,往事成空,故土終究是回不去了。
而在這個陌生的異世,任以道沒有一個歸屬,他就是隨水而漂的無根浮萍。
而當村民建設好那個道觀之後,他便有了根,深深地紮在這片土地之中。
“最後,我接受了他們的好意,入主了那座道觀,成為了其中的狐仙。”
“而這,便是狐仙的來曆。”
任以道偏過頭,看向了剛剛來到仙狐觀遺址的妖月。
妖月此刻已經恢複了往日一襲白衣的模樣,麵紗下的眼眸溫柔,衝著任以道輕輕點了點頭。
有我在,你放心。
此地與之前所在的客棧不遠,再加上任以道就在隔壁修行,她們不可能注意不到這邊的動靜。
妖月是趕來為任以道護法的,蒼蘭則留在了客棧,守在任以道的本體身邊。
任以道剛剛自言自語的這番話既是在回顧此生自己經曆過的一切,也是在講給妖月聽。
妖月並不完全清楚任以道此刻的狀態,但她能看得出任以道是要突破到天境。
但和妖月認知中不同的是,任以道此刻的這番突破,似乎並不打算隻在無相就停下腳步。
因為任以道在徹底理清自己的道,光是這一點,已經不是無相境所要研究的範疇,這是突破到問道時才需要搞清楚的。
很顯然,他打算一舉躍升到更高的層麵。
如果無相不能滿足他的野望的話,那難道是問道?
還是說……成道登仙?
妖月還遲疑了一瞬間,擔心任以道積累的底蘊是否足夠,但很快就放下心來。
任以道的底蘊到底有多深?
作為師尊的妖月,已經親身體驗過的她比其他人都要清楚的多。
妖月衝著任以道點頭,輕聲道:“放手去做吧,一切有我。”
在其他人,此刻的任以道隻有神龕中小小的泥塑像那麼大。
但在妖月的眼中,任以道的身影此刻已經占滿了整座廢墟,巨大的身影盤膝坐在半空。
而且這還不是他的極限,那道身影還在逐漸的膨脹,要不了多久就能超過一座城池的大小!
看見這種場麵,還需要替他擔心嗎?
根本不用。
妖月需要防範的,並不是任以道因為失敗而承受的傷害,而是某些不請自來的“客人”。
而有了妖月在身邊護法,任以道不必再分心他用,可以將全部精力都放在突破之上。
於是,他繼續講述著自己的故事。
對著自己,對著他人,對著天地眾生。
“再後來我被師姐帶到宗門,一去數十載,我本以為這不告而辭的離彆會讓他們將我遺忘,但沒想到即便我不作出回應,他們也沒有停下對我的供奉。”
“雖然中間出了點小插曲,被一隻不知道哪裡跑來的孽畜偷家搶了香火,但他們的信仰還是依舊如初,在這近百年的時間中慢慢積攢。”
“我擔心香火反噬己身,選擇將這份信仰轉移到道神身上,將自己與信眾之間切割開來。”
“但沒想到最後我還是在西漠再次現身,讓狐仙成為了一方神州的信仰寄托。”
“兜兜轉轉回過頭來看,西漠的狐仙當得了,難道一個小城的香火神,反倒當不了?”
“嗬嗬,自然是當得了的。”
任以道想起當初吞下神像中的神心時的舉動,無奈的搖了搖頭。
“我當時所做的,隻不過是掩耳盜鈴,騙騙自己罷了。”
並不是說當時選擇就是錯誤的。
隻是以任以道當初的實力,他隻能看到那麼多,選擇了當時他認為最優的辦法。
任以道錯了。
他以為的割舍其實從未真正實現,無論神明如何拋棄凡人,凡人都沒有放棄對他的敬仰。
切割之事,或許從一開始就錯的。
但也並非完全是錯,隻是現在有了更好的選擇。
對於當時的他來說,不受凡人的影響才是最重要的,那可以讓他擺脫束縛,不再被信仰的枷鎖所困擾。
可以暫時的拋棄香火神明這一層身份,以全部的精力去放在修行之上,這才有了他突飛猛進的修為突破。
香火神道一直就像是一層厚重的枷鎖束縛著他,也正是因為前麵百年的積攢,才有枷鎖摘除之後迎來的大爆發。
而現在他的突破已經來到了瓶頸,他的實力也可以承擔這份信仰之力。
是時候回歸本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