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結婚那天晚上,夫人突然嘔吐。
她婆婆請了大夫,來給她診脈,才知道她懷孕了。
當時夫人靜躺著,她婆婆坐在床邊,握住她的手,低聲問她:“阿蘊,你後悔嗎?”
督軍夫人名叫盛蘊,她出生北城望族。
鬨兵變的時候,有人衝到她家搶殺。
她娘提前做好了安排,讓兩個粗使婆子、信得過的三名護院,帶著她和才兩歲的幼弟逃跑。
她和弟弟貼身小襖裡,縫了很多的金葉子。逃到南邊,足夠他們姐弟過半輩子的。
“遠山是老來子,爹娘都疼的。爹爹被殺,我娘一刻也顧不上傷心,先讓我們逃。
我從小養在深閨,將來要進宮做娘娘的,這是家裡的安排。突然逃出來,我也害怕。
一路走,一路不得安寧,那兩個婆子死了一個,護院死了兩個;我扮成奶孩子的少奶奶,抱著遠山。
我們逃到渡口的時候,追兵就在二十裡的身後。當時能用的船都沒了。渡口全是人,有人直接跳進黃河。”夫人說。
往事說起來,口吻沉重。
夫人告訴顏今薏:“有一艘大船,上麵幾十名年輕力壯的男人,正在裝貨,為首是個年輕人。
當時旁邊就有人講:那艘船很大,裝下三百人不在話下,又都是年輕男人,有女兒的快擠過去。”
顏今薏靜靜聽著。
“有人聽了這話,往前擠,剝了自家閨女的上衣,要擠上船。年輕軍官叫下屬用船槳,誰靠近就打破誰的腦袋。好些人被打得頭破血流。
你知道當時多危急。往後一步,被叛軍抓到,我會被淩辱而死;往前,是洶湧險惡的黃河。
當時你阿爸,就是那個為首的年輕軍官,他在人群裡看到了我。他下船走過來,問我願意不願意帶著孩子上那艘船。”
顏今薏微訝。
“……所以,西府大婚的那個晚上,我懷著身孕,想了很久,我後不後悔嫁給他?
我不後悔。若不是他,我和遠山就死在了黃河渡口了。我年輕時候,大家都說我很漂亮。
哪怕是死,我也不會有個痛快的死法,因為我漂亮。”夫人說著,深深歎了口氣。
顏今薏沉默著。
“您就是這樣,跟著阿爸來到了宜城?”顏今薏問。
夫人點點頭。
“很幸運,景家的老爺子,就是我公公,他是我祖父的門生。哪怕我們盛家落魄了,景家也認可我的身份。
在景家住了一年,我和景峰結婚了。我娘家的人死光了,隻有個遠房叔叔,給我辦了幾床被子做嫁妝。”夫人又說。
她結婚後,第一年沒有子嗣。
景督軍除了是他父親的兒子,也是過繼給他叔叔的,那邊還需要替他娶一門媳婦。
“他兼祧兩房的事,我在結婚之前就知道了。”夫人又說,“我以為這件事會很複雜。其實,幾十年下來,倒也沒旁人想象得那麼辛苦。”
顏今薏:“因為您聰明能乾。”
“不是的,珠珠兒,不是。”夫人淡淡笑了笑。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我在西府大婚的那個晚上,突然就明白,人活著比較重要。
我不是聰明能乾,而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我想要活著。饒是死,我也想要體麵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