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的韓僑生,那時正在美術學院油畫係上學。
傍晚,韓僑生正在籃球場上龍騰虎躍。
他身材高大,長相俊朗,是女生們心目中的偶像。
因從小愛好體育運動之故,韓僑生絕不是那種柔柔弱弱的書生模樣,呈倒三角的體型看起來十分壯實挺拔,動起來生龍活虎。
他的學友從那邊跑過來,大聲說“僑生,告示貼出來了,你去的地方是龍江市龍鳳湖!”
什麼?我也被下派了?
韓僑生立刻扔了籃球,跑去學院專欄那兒一看究竟。
是的,布告上白紙黑字寫著韓僑生,龍江市龍鳳湖。
韓僑生不禁想起,係主任不是給他說,讓他好好學習,將來爭取留校執教或分配去市委宣傳部嗎?
為什麼一夜之間,這一切都變了,快得讓人猝不及防,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昨天,係主任碰到他,還對他說,他儘量爭取讓他留下來,就算免不了下去,也儘量去城郊,離家近一點。
可是,龍江市在哪兒?龍鳳湖又在哪兒?好像省內都沒有聽說過有這樣一個地方。
韓僑生正在發懵,係主任過來了。
係主任說,是他的父母出事了,他也保不了他了。還說,龍鳳湖在雲貴川交界的大山深處,那兒也挺出名的,當初朱老總曾在那邊剿匪,“哦,對了,據說蔡鍔將軍發起護國運動的時候,也在那邊……”
事情反正已經這樣了,韓僑生也無可不可了。正如係主任所說,學院都已經名存實亡了,老師們連自保都做不到,哪裡還能護他!
韓僑生徹底懵了。
從小到大,韓僑生就被灌輸,他有藝術天賦,將來是要做藝術家的,他自己也覺得,他此生就是為藝術而活的。
他從小付出加倍努力,他的同齡人玩得不亦樂乎的時候,他被拘在鬥室之間,跟著鄰居那怪老頭——一個中學美術老師學畫畫。什麼線條,色彩,造型;什麼對稱,透視,明暗,這些,組成了他的童年和青春歲月。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都是這樣枯燥乏味。
他自己內心裡知道,他並不喜歡畫畫,可是,那個在中學裡教美術的怪老頭,勾結父母,偏要說他有繪畫天賦。那時,他內心深處一度十分恨他們,覺得這是一個不可告人的陰謀。可惜他不敢反抗,既不敢反抗父母的決定,也不敢反抗怪老頭嚴苛的要求。
十幾年的光陰,他就和那個怪老頭一起,就這樣度過了。
後來,他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使他十幾年忍受的孤獨和辛苦,得了些許的安慰。
高考過後,他終於以一個較低的分數,被省城的名校,一所條件相當好的美術學院錄取了,成為了油畫係的一名大學生。
他感到解氣的是,他高中時有一個對手。那醜小子長得不如他,啥特長也沒有,說話還口吃,讓他多說兩句話就臉紅脖子粗,但卻一直把他當成臆想敵,每次考試以幾分之差碾壓他。關鍵一點,他還總是糾纏他暗戀了三年的女同桌,跟她眉來眼去的,而且,就因為那幾分,那臭小子一直頗得老師青睞。高考過後,那廝卻以比他韓僑生還高十幾分的高考成績,隻錄到了一個師範專科!而他,因為是特長生,被省美院錄取了。他這才明白,父母逼著他學畫畫的苦心,也從那一刻起,他才有點開始喜歡這個勞什子的繪畫了。
他還聽說,這個美術學院畢業,至少也要進市委宣傳部,他開始感激父母有長遠眼光,也感激那個怪老頭。
可是,正當他躊躇滿誌,準備大展宏圖的時候,他的爸爸媽媽忽然不知道什麼原因,雙雙被判了刑,被送去了遙遠的邊疆勞改農場,摘棉花去了。現在,他自己也要去一個叫龍鳳湖的地方。
說得好聽一點,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說得難聽一點……他忽然有點手足無措,心中茫然了。
他根本不知道,有著“龍鳳湖”這樣氣派的名字的村子,是在哪兒,為什麼地圖上找不到!
後來,他總算在地圖上查到了龍江市,知道它在四川省,這才坐車過去。到了龍江市打聽,這才知道龍鳳湖在西南三省交界的大山深處,是一個山間壩子。也知道了他要去往那地方,坐公共汽車最多隻能到龍鳳鎮。然後,他就隻能步行過去。龍鳳鎮的人還告訴他,去龍鳳湖有大約八十公裡山路,他需要早一點出發。
背著簡單的行囊,步行了七八十公裡山路,韓僑生終於來到了這個被稱為龍鳳湖的地方。他這才知道,什麼叫偏僻,什麼叫落後!
那一刻,他才開始後悔,當初沒有跟姑姑走。
這地方當年的條件就是出行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取暖基本靠抖,要啥啥都沒有。
到處峰巒連綿,山高林密,遮天蔽日。韓僑生走在空無一人的山路上,很是擔心樹林中有沒有猛獸,有點風吹草動他都膽戰心驚。
可是,越往大山深處走,眼前風景如一幅畫卷展開,韓僑生到底是學過美術的,他懂得美,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地方很美,比他家鄉還美,他忍不住有點喜歡上了這個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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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彆是那一片湖泊,簡直太美了。
湖水澄澈見底,水中遊動著彩色魚兒。水看起來很淺,因為可以一直看到水底,細沙碎石,清清楚楚。魚兒翱翔,水草飄搖,恍若夢境。
韓僑生不知道的是,這湖水其實有好幾丈深,甚至十幾二十丈,深不可測。
韓僑生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
當初第一眼看到這情景,韓僑生忽然產生一個奇怪的想法,如果長眠於此,倒也不賴。
韓僑生來到龍鳳湖已經近一個月了。
每一天,乾完農活,收工以後,他腰酸背痛,感到全身都要散架似的。
身體的疲累尚可忍受,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心中的無助和寂寞、孤獨,以及那種不知出路在哪的茫然。
說起乾農活,他尤其崩潰。乾了一個月農活,他就被那個該死的隊長罵了一個月!“你那叫什麼乾農活?”隊長說,“你簡直是在添亂!”
因此那隊長一直在指教他。隊長好為人師,自詡師傅,說是教他乾活,其實就是罵他。韓僑生當初怪學校老師不會教學,這次見了隊長這位師傅,他才明白學校的老師其實都是教學能手。韓僑生更加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乾了隊長,就可以不扛鋤頭不擔糞,坐在地邊指手畫腳?有一瞬間,韓僑生真想舉著鋤頭,給他一下子!
每天收工以後,韓僑生都不願意回家去。回去又如何!不過是對著烏漆麻黑的土牆生悶氣,感受絕望和悲哀。所以,每天晚上,韓僑生都要去湖邊,在湖邊走走,或坐在礁石上,想心事,想處境,顧影自憐。有時一待大半夜,甚至整夜。他想來想去,不過還是絕望和悲哀罷了。
晚風徐徐吹拂,輕撫臉龐。湖水裡沉落著三兩顆星子,不太明亮,一閃一閃地。
那天晚上,夜幕漸漸降臨。
朦朦朧朧裡,忽然,遠處傳來撲通一聲。
這一聲響動特彆突兀。
雖然天剛擦黑,夜尚未深,但農村人天一黑就收工回家,所以四下裡一片寂靜。也因此這一聲撲通聽得韓僑生膽戰心驚,尤其是他剛到不久,對周圍環境還很陌生。
饒是韓僑生多麼向往這片湖水,也嚇了一跳,他一個激靈,站了起來。
出於本能,韓僑生循著聲音跑過去,爬上一片礁石,就看見水麵上泛起一圈圈波紋,在月光下蕩漾開來。接著,有一顆黑黑的,圓滾滾的,好像人的腦袋,從水中往上冒了一下,同時也好像有一雙手,伸出水麵抓了幾把,然後,一切都沉沒了。湖麵隻留下一圈一圈的波紋。
不好!有人落水了!
韓僑生來自江南水鄉,是會水的,他急忙跳進水中救人,連衣服都忘了脫。
韓僑生很快遊到了落水者身旁,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住她就往岸邊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