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正月十五那天,佟湘,也就是繆家小女兒繆冬香,繆春香的親妹妹,在離開龍鳳湖近十六年以後,終於踏上了返回龍鳳湖的旅程。
她是進行了整整大半年激烈的思想鬥爭,這才下定決心回去的。
和依然的重逢勾起了她對往事的回憶,也讓她重新審視當年的是是非非,她覺得,是時候正視一切了。
同行的還有豐嫣然和豐依然這兩個龍鳳湖的苦命女兒,以及嫣然的兩歲兒子劉飛,丈夫劉均,還有豐貴豐富兩兄弟。
不過,嫣然姐弟幾個暫時還不知道佟湘的真實身份。當年繆冬香離開龍鳳湖的時候,嫣然才不過四五歲,豐貴和豐富就更小了,他們幾乎還沒有什麼記憶,加上那時繆冬香並不經常去姐姐家,孩子們也極少去舅舅家,彼此之間並不熟悉。而且,因為父母的說辭,在他們的心目中,冬香阿姨已經死了,怎麼也不會想到眼前這個雍容美麗,舉止嫻雅的貴夫人,是他們的親阿姨。
佟湘走這一趟,最主要的是想把依然和易家的事情做一個了斷,也必須做一個了斷了。依然不能夠這樣躲躲藏藏,不明不白地生活下去,孩子還小,她的人生還長。不過,她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依然她的真實身世,可是,要是依然問起她的父親是誰,自己又該如何回答呢?這件事情,冬香自己深知,真是不好說,不知道該怎麼說!不過,帶走依然,那是必須的!姐姐把孩子給她養成這樣,讓依然小小年紀經曆了那麼多苦難,幾次三番險象環生,弄得差點丟了性命,差點無法在世間立足。她又怎麼能夠在了解事情真相以後,漠不關心,放任不管呢?所以,帶走依然,她是必須做的!
到了龍鳳鎮,他們果然看到了豐貴所說的毛坯馬路。
但其實那毛坯馬路比以前的石板路更難走。
新挖出的鬆軟的泥土,經雨水一泡,就成泥漿。路基上糊著厚厚一層泥漿,車開上去,車輪滴溜溜打轉,但就是不能往前走,反而向後退。趕集日子,如果遇上下雨天或雨後初晴,那路況就一個字可以形容難!要不就換一個字爛!穿著雨靴,一腳踩去,呲溜一聲,齊小腿處都是稀泥,衣褲上頓時“裝飾”上疏密有致的精致花紋——大大小小的泥點子。到處是坑坑窪窪,大坑小氹的積水。
總之,小轎車和載人客車是不去也去不了的,因此就勿論公交了。
等雨季過去,天放晴了,曬過好幾個大太陽,那積水慢慢乾了,稀泥也曬乾變硬了,騎自行車勉強可以通過,因此,龍鳳湖的有錢人家這些年都買了自行車了,也算是成了有車族。在路上走著,聽得背後“滴”一聲響,步行的人就知道,是龍鳳湖的“顯貴”們來了。
偶爾也有手扶式拖拉機或小型貨車,進山去拉竹料或草紙,以及其他農產品。不過那要碰運氣,並不是天天都有。這些車一般是空車進去,滿載而出。司機們想,反正空著也是空著,空車在路上跑,照樣燒油,這也是種浪費。司機們不願浪費,順路也就載上步行的人們。後來,有的司機也就收點油錢。再後來,甚至有些小貨車專門做這種載客生意了,一車鬥一車鬥地往山裡山外運輸乘客,這倒成了龍鳳湖人們新的出行方式。大家需要出山趕集或走親戚,就在路邊等小貨車。安全保障就先不考慮了,反正比步行快捷方便。
“叭叭”,聽得喇叭響,一團漫天飛舞的塵土慢慢靠近,那塵土中包裹著一輛小貨車,車鬥裡嘰嘰喳喳滿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到地方了一個個“突突”地跳下來,一邊乾咳著——被那種塵土包圍,不乾咳嗆痰才奇怪——一邊伸手捏住鼻尖,“呼啦”一聲,擤出一團裹著灰塵的鼻涕。不過人們臉上掛滿的,全是幸福興奮的笑容。
還有就是人們交公糧的方式,也有了大大的進步。再也不用肩挑背扛地送到鎮上,都是糧站派小貨車進去拉,人們隻需要送到公路邊就行了。
佟湘他們一行六七個人到了龍鳳鎮,就站在路口等著。這貨車又不是客車,不按班次,來了就坐,不來就等著。後來,又來了好些人,聽說他們在那兒等車,那些人也就不走了,也停下來等。漸漸地聚集了一大堆人,大概有幾十個。
過了近兩個小時,終於來了一輛小貨車。大家呼啦一聲跑到路中間,高舉著雙手使勁招搖,又跳又蹦地呼叫著停一停!停一停!
小貨車“嘎”地一聲急刹,停在了他們麵前。司機從窗口探出頭來,說了聲“上車吧”。
豐貴一看,這個司機居然是他高中時的一個同學。兩人一見麵,立刻親熱地聊起天來。
而其他人呢,“呼啦”一聲,都往車屁股後麵跑。司機已經嘩啦一聲放下了車鬥後麵的擋板,從那裡爬上車鬥比較方便。
依然扶著她佟媽媽,正要往車後走。司機鄭小龍看佟湘氣質雍容,舉止斯文,一看就是個貴婦人,覺得讓她爬貨鬥實在不妥,就說“阿姨,你就不用去了,你坐副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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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貴也趕緊對依然說“四妹,你和佟阿姨坐副駕。”
說完,他自己也往車屁股後麵跑去。
豐富先爬上車去,破天荒第一次,他伸手接應了一下嫣然,把她拉了上去,女孩子,爬高上梯也確實不容易,劉均倒是男的,可是他那走平路還東倒西歪的瘸腿,也著實難為他了,於是豐富也把他拉上車去。豐貴倒是靈活,雙手在車板上一撐,兩腿一縮,輕輕鬆鬆就上去了。其他人也各用自己的方式爬上了車鬥。那車鬥站滿了人,像一隻蹩腳工藝師胡亂插滿各色枝柯的花瓶,搖搖欲墜。
繆春香正在和五兒吵得不可開交呢。
大些的孩子陸陸續續都離開了,家裡隻剩下了五兒,她就是年紀最長的孩子了。
繆春香忙不過來的時候,隻好叫五兒幫忙。當年依然乾的那些活兒,喂豬喂牛,掃地挑水,洗衣做飯,照顧弟妹,現如今都落到了五兒頭上。
在五兒心目中,她就不是乾這些事情的材料!
從小,母親不是教育著她,要好好讀書,將來走出大山去,到城裡去工作,吃國家口糧嗎?母親不是說,她八字好,這輩子不用乾活,有人養著她嗎?
四五歲時,有一個過路的瞎子經過,自稱能稱骨算命。母親繆春香讓他把孩子們的骨頭都稱過了。依然的骨頭隻有五兩七,而五兒的骨頭有六兩六。算命瞎子說“五兩七,窮一時;六兩六,順順溜。大姐,你這對女兒,小的這個命格更好,一生自帶貴人,事業興旺,婚姻幸福,大富大貴,好好養,將來父母兄弟也跟著沾光!”
五兒自己也認為自己人長得好看,靚麗嫵媚,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可以憑長相吃飯為什麼要憑成績,可以憑好命享福為什麼要憑勞動。因此母親讓她乾活,她一聽就特彆煩,況且她從小到大就沒有乾過,根本不習慣。這些活兒不都是豐四兒的事情嗎?怎麼就落到自己頭上了?
況且,五兒固執地認為,當初母親就該讓她去易樹雲家享受“榮華富貴”,為什麼母親那麼偏心,把這麼好的機會給豐四兒,卻讓她在家挨餓受凍?這件事情她特彆想不通,特彆怨恨。豐四兒跑了以後,鄧秀雲和易小軍天天來鬨,一聽他們來鬨,五兒就幸災樂禍,看母親的下場!
現在,隻要母親一叫她乾活,她就和母親吵。
繆春香有時氣不過,想如同當年對依然一樣,采取武力鎮壓,可是,五兒可不簡單,好像是隨了繆春香,動輒就以死相威脅,不是說要跳河就是說要上吊。繆春香也真是沒辦法,畢竟她還想著蹭五兒的福氣呢。
兩人吵得天昏地暗,五兒又哭又鬨,撒潑打滾,繆春香正當手足無措之時,門口忽然進來了幾個人,一個抱著個胖嘟嘟小男娃的少婦大聲叫著“媽,媽”。
繆春香一看,居然是她出嫁幾年沒回過娘家的大女兒豐嫣然!想不到她孩子都這麼大了!另外三個人,其中兩個男青年當然是她的寶貝兒子豐貴豐富,而另一個瘸腿男子卻不認識,怎麼也想不起來是誰。
繆春香還沒反應過來,五兒也不講要死要活的混話了,拉起衣角抹了抹眼淚,飛奔過來一把抱住小劉飛,又逗又弄起來。對弟弟妹妹,五兒不太喜歡,但是對這個小外甥,五兒真是一見就喜歡上了。
嫣然介紹道“媽,這是你女婿劉均。”
繆春香疑惑重重,她印象中,劉均不是這樣的,他應該四肢健全,走路輕快,活躍開朗,口齒伶俐,怎麼會是這個站那兒一言不發的殘廢呢?當年來接走女兒的,可不是這個人!
那個人和這個人長得是很相像,但直覺告訴繆春香,這絕不是一個人!那條腿就不對!難道這幾年女婿出了事故,受了傷,弄成了殘廢?
劉均也收斂了平時的油腔滑調,恭敬地低頭叫了一聲“媽”,繆春香隻好叫他們進屋去坐。
原來,小貨車開到龍鳳湖以後,佟湘帶著依然去了繆致遠家。他們怕回去豐家距離易家近,怕易家人來鬨,到時又尷尬又麻煩,索性就去了繆家,讓嫣然他們去通知繆春香,讓她帶著易家人來繆家解決事情。
繆春香聽說依然回來了,而且知道她認了一個有錢有勢的養母,也是吃驚不小。心想這丫頭時來運轉了?她腦子轉得飛快,覺得這樣也好,自己畢竟養過她十幾年,就算新認了養母,也不能就把自己這個養母拋到九霄雲外吧?這樣一來,自己豈不是多了一門好親戚?到時候,說不定對豐貴們也有幫助。
可是聽說那個老乾部年老力衰,生命垂危,又不免有些失望。
繆春香就去易家找鄧秀雲。
鄧秀雲看見繆春香來了,正想譏諷她幾句,卻見繆春香滿臉堆笑,大聲說“秀雲,我來是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女兒易依然回來了!”
什麼?易依然回來?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