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請賜教薑星火朱棣!
當袁珙看著薑星火吹了吹信紙上的墨漬,待乾了後遞給他時,袁珙竟是緊張地把手掌在麻衣上擦了擦才接過來。
袁珙拿著這封輕飄飄的信,卻總覺得,重逾泰山。
因為袁珙很清楚,如果說之前薑星火所講的那些東西,隻是對百姓和國家會起到改變作用,那麼其實並沒有觸及到這個時代最重要的那部分力量——儒家。
或者說,理學。
而今天寫下的這封信完全不同。
這封信裡提到的內容,徹底否定了理學這棟大廈的根基上的一些東西,也就是人的精神性。
如果根基都是歪的都是空的,整座大廈,都有可能傾塌。
這也必然會招致理學衛道士們的瘋狂反撲。
而且更為可怕的是,若是彆的普通文人,或許還怕這群衛道士。
天天被衛道士們罵“妖僧”的黑衣宰相道衍可不怕!
這封信一旦落到了道衍手裡,那麼將會給整個大明帶來何等的思想衝擊,就不得而知了。
畢竟,道衍這種人活著不為名不為財,為的就是證明自己的人生價值。
造反已經證明過自己的能力,那麼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裡,還有什麼比發動一場思想上的“造反”更能讓道衍覺得可以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呢?
當一個手裡有帝國的一小部分最高權力、名聲臭了不怕挨罵、年逾花甲不怕死的人,真的想做點什麼的時候,那麼他是一定能把大明的思想界攪得天翻地覆的。
風起於青萍之末。
大明的思想變革,從薑星火寫下這封信的第一個字開始,就已然不可阻擋地發生了。
且不提袁珙這邊心思百轉千回,剛剛寫完這封意外的信的薑星火,也是在獄卒的通知下,見到了一個意外的人。
當見到這個人的時候,薑星火承認,他確實沒有想到。
一個滿麵風塵的農家少女,拎著冬筍和敬亭山裡的山貨,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進入值房的時候,清瘦臉上對獄卒恭維出來的僵硬笑意還未徹底消散,發絲在陽光和浮塵中,顯現出有些營養不良的微黃。
“薑萱?你怎麼過來的?”
“我以為你已經”
兩人同時開口,複又同時沉默。
“你先說吧。”
“伱先說吧。”
薑星火乾脆用左手捂在了鼻唇之間蹭了蹭,示意對方先說話。
“從敬亭山裡出來搭的驢板車,後來坐的馬車到蕪湖,再便是順江東下在南京碼頭上了岸,走過來尋你。”少女的話語很簡練,顯然思維很清晰。
薑星火點了點頭,敬亭山到南京,陸路足足三百六十裡,眼下又不算是什麼和平年歲,一個半大的女娃子,路上沒被拐跑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了。
“為什麼要尋我?當初賣家產,你和嬸嬸的那一部分,我已經給你們留下了鎮上有兩間鋪麵,租賃出去吃喝不愁的。”
薑萱低頭答道“不是那些我娘腿腳不靈便,族裡又沒人願意來”
薑星火幾乎刹那間便已恍然。
——這是來給他收屍的人。
人死了,總得落葉歸根。
可他薑星火在族裡是什麼人?頂撞族老,敗壞家產,青樓浪子一個,哪有人還願意走上幾百裡路,來給遠在南京城的他收屍?
一時之間,薑星火竟是有些鼻酸加上煩躁。
該死,穿越者最忌諱產生羈絆
隻要從講課的絕對理性狀態脫離出來,薑星火在大部分的時間裡,跟正常人沒什麼兩樣。
正如薑星火剛剛在信裡所寫的那樣,每一個活生生現實的人,一定是生活在社會之中的人。
薑星火的這具身體,既不是孫悟空也不是墨菲特,壓根就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他也有自己與生俱來的人際關係和社會網絡。
否則為什麼是他被抓起來關詔獄誅十族?
還不是因為他那個倒黴老師是方孝孺的記名弟子。
當初覺得方孝孺是大儒,舔著臉去湊個師徒名分,現在好了,腦袋搬家了。
而作為資深穿越者,薑星火很清楚,各種感情,譬如親情、愛情、友情,對穿越者到底會帶來多少困擾。
當穿越者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什麼都帶不走。
而所有的情感,注定會成為遺憾,成為意難平。
既然薑星火的最終目的是回到現代社會永生,與真正的父母相聚,那他在穿越過程中,就不應該產生過深得情感,否則這份執念,將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發淡薄。
該死!!!
薑星火忽然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腦袋。
無數畫麵像是播放電影一樣在腦海裡閃回。
最終定格在了兩幅畫麵。
“嘟~”
輪船的汽笛響起。
海鷗在藍天白雲中自由飛翔,它們時而俯衝向海麵捕捉魚群;時而又騰空而起,在高空盤旋。
此刻,正是陽光明媚之時。
候船大廳裡,穿著黑色西服和灰色中山裝的人三兩成堆聚集在一塊兒,聊得熱火朝天。他們或是喝茶、打牌,或是談論最近國際新聞。
“聽說了嗎?今年美利堅聯邦總統選舉要提前召開了!”有個男人興奮道。
“那還用你說啊!這種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另一人拄著文明杖不屑地回應。
“哈哈”
在交談聲中,這一桌靠窗位置坐著一個身材挺拔修長,臉龐清雋的男子,他一直在喝著咖啡,什麼都沒說。
男子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金表,分針已走過了約定的時間,顯現出了幾分焦急的神色。
他輕抿了一口咖啡,然後放下杯子站了起來。
“各位,抱歉,臨時有點事情需要處理。”他淡淡對周圍客套了一句,便準備轉身離去。
“哎哎等一下。”其他人連忙叫住了他。
“怎麼了?”男子停下腳步。
“那是你等的人嗎?”
一個眼尖的男子指了指門外。
順著男子所指方向望去,眾人看到有個身穿紅裙的女子從外麵走了進來,她的臉龐精致絕倫,皮膚雪白細膩,像羊脂玉一樣晶瑩剔透。烏黑秀麗的長發隨意披散,襯托出一股嬌柔的氣質。
“好漂亮。”
眾人心頭忍不住感歎。
紅衣女子剛走進門,就看到了一張熟悉的俊逸臉龐,她微愣了一瞬後,嘴角翹起了一抹笑意“薑先生,好久不見了。”
“嗯,確實好久了。”薑星火微笑點了點頭。
他快步迎了上去,眯起了眸子低聲問道。
“你怎麼才來?”
紅衣女子嫣然一笑,反握住他的手大大方方地說道“彆擔心啦,路途遙遠,耽擱一會兒也正常嘛。”
待略微遠離了人群,薑星火從西裝內馬甲的口袋裡掏出一張船票。
“快走,最近人查的很嚴。”薑星火用很低的聲音壓著嗓子說道。
“那你怎麼辦?不會暴露嗎?”
紅衣女子蹙眉問道。
“工廠裡生產的東西,無論是化學品還是機器,對現在的來說都很重要,等轉移一部分到後,我自然有辦法脫身你先上船吧,彆讓人發現你。”薑星火將船票塞進她掌心裡,然後便要轉身匆匆離開。
可突然,他被紅衣女子緊緊拉住了胳膊。
“怎麼了?”
薑星火回頭問道。
紅衣女子咬了咬唇,忽然踮起腳尖吻住了他的雙唇。
溫潤甜蜜的觸覺傳遍二人四肢百骸。
薑星火整個人如遭電擊般怔住了,腦袋嗡嗡作響,他睜大雙眼呆呆地看著懷中的女人,半晌說不出話來。
“執行任務和你相處的這段時間,是我此生最幸福快樂的時光。”紅衣女子咬著他的耳朵,輕聲說道。
紅衣女子退開些許距離,雙手拎著包放在小腹處,笑吟吟地說道。
“薑先生,那就再見了。”
當薑星火與她再見時,是在報紙上。
“女今日已被大帝國執行死刑。”
薑星火放下報紙,在跟往日相比有著空曠的工廠裡,掏出煙盒叼起了一根香煙。
隨後從西裝的貼身馬甲內襯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張照片,看了看。
在遠處,穿著黃色軍裝的士兵正在挎鬥摩托的引導下向他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