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請賜教薑星火朱棣!
一番密談後,薑星火從側門親自送走了身著便裝的解縉,然後返回了自己的房間。
就在他打算跟卓敬商量商量反擊的具體細節的時候,卻忽然有中官前來傳永樂帝的口諭。
薑星火卻是一怔,不知道永樂帝這時候找他何事。
“陛下可說了是什麼事?”
穿著青色貼裡的傳旨中官苦笑道“國師大人,奴婢也委實不知。”
看他的打扮,大約是品級不高的宦官,應該就是傳個口信,什麼都不知道倒也正常。
薑星火心中暗自思忖“莫不是朱棣有所動搖?可這似乎不太可能,朱棣怎麼會是被三言兩語所離間的人呢?”
懷揣著重重心事,薑星火隨著中官返回了皇宮。
一路上他都在思索永樂帝找自己所為何事,難不成真的出什麼大事了?
眼下時局微妙,想到這裡,薑星火更加小心起來。
“國師請稍候,奴婢這就去回稟陛下。”
中官將薑星火帶至奉天殿外,躬身行禮道。
“多謝。”薑星火拱手還禮,靜待著那位中官進去回稟。
不多時,奉天殿的另一位內侍走了出來,這位內侍能在朱棣身邊伺候,自然是有品級的,隻見其身著葵花胸背團領衫,腰間係著犀角帶朝著薑星火恭敬道“國師大人,陛下有請!”
這是從四品的少監,喚名張寶兒,卻是平素跟鄭和親近,以前都是燕王府的武裝宦官,靖難上過戰場的。
兩人一邊走,張寶兒一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國師,是安南的事,陛下說非您不可。”
薑星火聞言心頭卻是落下了一塊大石頭,他剛抬起袖子,卻被張寶兒壓住,隻見其人笑道“二皇子殿下早給過了,便是要我等在這種時候給您行個方便的。”
聽此言,薑星火眉宇舒展,臉上露出一抹笑容,他輕輕拍了拍張寶兒的手臂,算是表示感激。
朱高煦靖難征戰四年,轉戰萬裡,光是戰利品都不知道撈了多少,更何況文官還有所顧慮,但武官勳貴之間攀比財產、田宅可是成風的,所以朱高煦一點都不介意彆人知道他很有錢,也不介意大撒幣至於他到底有多少錢,那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
事實上,因為出手大方且得朱棣歡心的緣故,朱高煦在宮裡的人緣,比朱高熾要好得多,連帶著愛屋及烏,薑星火這個師父也受了些照顧。
這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孝敬吧。
“有勞公公了。”殿內,薑星火再次頷首示意,然後邁步走進了裡麵。
剛一踏足,便聞到一股濃鬱香味撲鼻而來,隻見偌大的奉天殿金碧輝煌,重新裝飾後極其奢華,香味正是從木材裡傳出來的,也不知道用的是什麼木材。
大殿最上方寶座上端坐著一名頭戴冕冠,身穿龍袍的威嚴男子,正是朱棣。
“參見陛下。”薑星火象征性地說道。
“國師不必多禮,坐吧。”
永樂帝揮手,讓薑星火坐下,然後便沒有其他動作。
等待間,兩名宮女端著茶點走進了奉天殿,她們放好東西,又恭敬退了出去。
薑星火坐在錦墩上不禁疑惑起來,這葫蘆裡賣得什麼藥,不是說安南的事情嗎?怎麼還請吃請喝了起來。
“國師嘗嘗這糕點。”
薑星火拈起一塊糕點,跟市麵上看起來的不同。
見朱棣自己也囫圇撿了一個嚼著,應該不像是有毒的樣子。
“謝過陛下。”
薑星火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糕點入嘴即化,帶著一絲淡淡的甜膩,然後便是甘涼,吃完倒是有些意猶未儘的感覺。
“這是用哪種食材做的?以前在南京似乎沒見過。”
薑星火忍住想要繼續品嘗的衝動,問道。
朱棣抹了抹大胡子上的糕點殘渣,又撿了兩個一口氣塞下去,灌了口茶水,方才說道。
“這是占城使者進貢的秘製兜蘭糕,這種花在兩廣也有,有潤肺止咳的功效,但是卻從未有人用來做糕點。”
“原來如此。”
薑星火點點頭表示明白,但他旋即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現在不是朝貢的日子,占城國為什麼派使者過來進貢了?”
朱棣目露讚賞,笑著說道“今日朕叫國師過來,就是為了這個事,緣由也簡單。”
朱棣把一封奏疏扔給了薑星火,薑星火翻開大略看了一眼,自動過濾了前後沒用的廢話。
“安南又以舟師侵入臣境,民受其害;近朝貢人回,所變賜物,皆被拘奪;又逼與臣冠服印章,使為臣屬;且已占據臣沙離牙等處之地,今複攻劫已,臣恐不能自存,願納國土,請(大明)以吏治之。”
這裡便是說,朱棣去年登基的時候,就已經派使者向朝鮮、安南、占城、暹羅、爪哇、琉球、蘇門答臘等國派遣了使者,在永樂元年正月的時候,也基本都來朝貢了,湊了個“十國來朝”給朱棣長臉。
朱棣很高興,所以給了不少賞賜,也允許他們進行朝貢貿易,這封奏疏裡所提的“朝貢人員被拘捕,所賜物品被掠奪”的事情,指的就是這件事,大約發生在今年二月中旬左右(從南京走到安南),然後占城國知道了這件事,再核查並派使者告狀,路上折騰,便到了如今的五月初。
而大明賜給占城的賞賜物品,在安南國內被劫掠走了,再聯係到安南跟大明一貫不對付,很難不讓人聯想到,這就是胡氏父子指使的。
顯然,朱棣這種性格的皇帝,不會允許一個小國“劈啪”地打他的臉。
誰敢打他的臉,他就把誰的族譜消了,外國國王也不例外。
所以,朱棣很生氣,再加上占城國態度很不錯,上表請求貢獻國土,讓大明統治,又帶了很多特產貢品,所以朱棣理所當然地在心裡偏向了占城國。
“還望陛下明示。”
看完後,薑星火站起身遞還了奏疏,詢問朱棣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見薑星火點頭,朱棣很滿意地繼續說道“有一個名叫裴伯耆的安南故臣逃亡到了大明,目前住在占城國使團的旁邊,而且其人點名要見國師你,所以需要國師順路去看看此外,自稱安南王孫的陳天平也在那裡,禮部的官員無法辨認其人身份真偽,如果國師也拿捏不準,我們上一撥派往安南的使者楊渤將在兩日後返回,雖然他也不見得知道,但到時候可以跟他確認一下。”
楊渤等人是被派往安南,調查胡季犛篡奪安南陳氏王朝王位事件真相的,前陣子就平安返回廣東了,廣東的水師派快船走海路前來奏報了這一消息。
薑星火點了點頭道“與占城國使者和安南逃亡的故臣交涉了解安南情況,除此之外,陛下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朱棣想了想,最後說道“另外,安南在邊界問題一向與大明有爭端,如果開啟戰爭需要以此為理由或者想了解相關情況,國師也可以選擇自行去五軍都督府查看相關的案牘。”
聽完朱棣所言,薑星火眼睛眯起,眉宇間多了幾分凝重。
大明和安南之間的戰爭是個敏感話題,若處理不好必定會引起不必要的波折,不過再怎麼說,這件事確實是他一直致力推動的,跟他脫不了乾係,也絕沒有理由推辭。
“好,沒問題。”
朱棣欣慰地說道“辛苦國師了,這件事本來是該禮部負責的。”
事實上,明代接待外國使團,是屬於隸屬禮部的會同館的職責,雖然仍設鴻臚寺,但其職責為專司朝儀班位,不再管理接待事務,隻是會同館的主管官員加鴻臚寺少卿銜。
朱棣也有一絲無奈,他說道“但如今禮部尚書李至剛被下獄了,禮部右侍郎宋禮在江南治水,左侍郎王景身上肩負著籌備太祖忌日的重要任務,無法抽開身來。”
“但此事偏偏也是要緊的,畢竟這是大明能拿到的第一塊‘商品傾銷市場’,打仗嘛,師出也要有名,所以朕需要國師抽空去梳理、統籌一下對安南的事情以及占城國方麵的事情總而言之,有些繁瑣,各方人口徑都不一致,其他人的理念都還停留在朝貢體係裡的那一套,處理起來,定然是不如國師穩妥的,隻有國師知道咱們到底需要的是什麼,所以處理這種事確實非國師不可。”
其實朱棣說到一半,薑星火就知道他的意思了,還是朱棣的老一套,一事不煩二主,好用就往死裡用。
點化新的製造力製造物美價廉的棉紡織品攻打安南獲得商品傾銷市場賣出商品獲得利差,這一套邏輯既然是你薑星火提的,那安南的事情跟你脫不了乾係吧?安南打了占城,占城來告狀,正好現在禮部沒人,那伱就上吧,彆推辭了。
“時間方麵呢?”
“花不了多少工夫,大約一兩日。”
“行,我會在這兩天處理好這件事。”
薑星火也沒推辭,變法很重要,攻略安南也很重要,對安南的事情,他確實也得重視起來。
聽到薑星火肯定的答複,朱棣終於露出一絲笑容,繼續品嘗起了占城進貢的秘製兜蘭糕。
“那就勞煩國師了。”朱棣含混地說道。
離開了皇宮,薑星火在前往五軍都督府的小灰馬上沉思著。
曆史上的越南地區長期臣服或歸屬中原政權統治,所以“安南”、“越南”這兩個國名都與此有關,譬如“安南”這個名稱,便是最早在唐高宗永徽六年出現,來自唐代的安南都護府,到了唐朝後期,則由靜海節度使控製安南,五代十國時吳權割據安南,宋朝時安南一直跟我鐵血大宋作對,到了南宋方才入貢。
從古至今,安南和中原王朝的矛盾一直存在,宋朝時甚至比現在更加嚴峻,畢竟現在隻是邊界摩擦,但宋朝時,安南可是大舉入侵過欽州、廉州、邕州等地,在邕州一役中,知州蘇緘奮力抵抗,城破後自焚殉國,而安南則大行殺戮,在欽、廉、邕三州屠戮數十萬人,並俘擄民眾而回。
至於洪武朝時期大明與安南的邊界摩擦,薑星火倒是確實不太清楚,隻能先查查資料了,他並不急著去見那些“外國人”。
由於明初軍事相關的職權主要集中在五軍都督府而非兵部,薑星火先抵達了五軍都督府的案牘庫,簡單了解一下安南與大明之間的邊界爭端。
這時有一位薑星火不認識的僉事快步迎了過來,朝他行了一禮。
王斌在身旁提醒,薑星火方才知道,這位是中山王徐達的次子徐膺緒,也就是蓉兒和嫻兒的父親,自靖難結束以後就被從原來的崗位調離,已經坐了將近一年的冷板凳,管著五軍都督府的案牘和一些後勤雜事。
“國師大人怎麼突然到這兒來了?”
“調查安南與大明之間的邊界紛爭。”薑星火直言說道。
聞言,徐膺緒臉色微變“國師大人這時候調查這種問題做甚,難道不怕惹禍上身嗎?”
徐膺緒當然是好心,誰都知道最近關於什麼“超聖人”的言論鬨得滿城風雨,再結合之前李至剛的事件,薑星火可謂是正處於風暴中心,自己麻煩都顧不過來,怎麼還有心思去研究安南的事情?
“多謝徐僉事,此番前來卻是奉了陛下之命。”
徐膺緒聽了這話,了然地點了點頭,這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不過薑某也確實想了解一下安南情況,還望徐僉事不吝賜教。”薑星火淡淡一笑道。
徐膺緒應允了一聲“國師大人既然堅持要調查,那屬下便將具體情況告訴您,且隨屬下來吧。”
之所以徐膺緒自稱屬下,是因為國師被朱棣規定為超品等同於王公侯伯,而他職位是中軍都督府僉事,世襲的是指揮使(正三品)的級彆,級彆上低了很多。
薑星火跟著對方進入案牘庫,心中卻是有些奇怪“明明是中山王次子,卻管著案牘庫,還對自己如此恭敬”
不過這些事情倒也不好開口問詢,薑星火隻能默默地跟在對方身後,等以後再研究。
案牘庫雖然沒啥油水,但確實是機要重地,很多機密文書和堪輿圖、山川形勝圖都儲存在案牘庫裡,而且有著比較嚴格的濕度、溫度條件,所以乍一進去人感覺並不舒服,明明是五月豔陽天,卻陰涼得讓人有些發毛。
走到一個架子前,徐膺緒拿起一張泛黃的紙看了幾眼,又放回原地,接著指向架子上的其他東西說道“國師大人請看,那裡擺放著三十多年來的檔案,全部都是安南邊界發生的戰亂和安南國內的相關情況。”
薑星火抬頭掃了案牘庫周圍一眼,見這些東西堆放的倒是整齊,也沒有太多的灰塵,而在每個架子的前麵都有著一張長桌,桌子上整齊地放著兩摞用線串起來的白紙,薑星火瞟了一下,似乎是用來借取登記用的,有著隨還隨銷的功能,一份案牘庫留底,一份用來給借取人做憑證。
登記冊紙上麵有徐膺緒的紅色印章,而這印綬就在對方腰間掛著,如此看來,雖然徐膺緒未必會操心這些具體的事務,但即便是管理案牘庫等後勤雜事這種冷板凳性質的差事,以他中山王之子的身份,也沒有徹底懈怠,沒有搞空印,而是起碼做到了對事情心中有數算是勤勉了,至少跟其他掛個職位就每日在外浪蕩的勳貴子弟相比是這樣的。
這麼多的檔案,薑星火當然不能一一看過去,但有徐膺緒在,直接問便是了,也可以順便考校一二。
“曆來安南邊界衝突的規模如何,發生衝突的原因又有哪些?”薑星火問道。
徐膺緒答道“安南的總體實力遠遜於大明,在曆代安南王的統治下勉強維持國內沒有太大的亂子,但因為除了紅河平原那一大片以外,安南北部國土多為山地,山區的百姓既剽悍又貧困,各個能如猴子般在山區裡跳蕩狩獵,主要依靠打獵獸皮和采集藥材為生,就經常與大明這一側進山的百姓發生衝突,規模基本上是幾百人的樣子居多而且安南南部與占城接壤的國土沿著海岸線分布,極為狹窄,無法容納太多的人口,所以每年都會有數以萬計的百姓被迫離開故土,有的做了海上的營生,有的則是逃亡到了瓊州島等地,不僅如此,安南耕地麵積雖然占比很大,但實際上由於貴族的橫征暴斂,國內物資貧乏,同樣的原因,稻穀雖然高產,但一年到頭卻根本養活不了多少百姓。”
薑星火靜靜地聆聽,他已經意識到了什麼。
果然,徐膺緒繼續道“根據廣西都指揮使司的統計,安南每年需向國內征收的賦稅,達到了百姓約三成的收入,這裡還不算地主的那部分,也就是說,如果有點天災人禍,那便會無米可炊。這樣一來,百姓的日子越過越差,自然便成了不穩定的,而安南為了讓百姓消停下來,便經常收攏男丁入伍,並且挑起跟周邊國家的戰爭,對於這些小國來說,安南也是各國最恨的敵國。”
薑星火輕歎一聲“你的意思是說,大部分摩擦其實都是安南那邊挑起來的?”
徐膺緒肯定地說道“當然,因為大明國土遼闊,而且人少(明朝洪武十四年與安南主要接壤的廣西布政使司有210267戶,1463119口),安南國的國土相較之下比較狹小,百姓人口又多達三百餘萬,權貴和地主的橫征暴斂,讓本來還算富饒的平原土地也養不活那麼多人,於是安南便一直鼓動山區的土司和百姓向北侵擾大明的土地。”
“這些事情,五軍都督府和兵部不知道嗎?”薑星火皺眉問道。
“知道。”
“反擊過嗎?”
“沒有。”
薑星火聽完後沉默半晌,忽然問道“知道為什麼從不反擊?五軍都督府和兵部的官員,難道都吃乾飯的嗎?任由國朝蒙受屈辱!”
徐膺緒歎了口氣道“五軍都督府和兵部早就知道安南的情況,奈何大明有規定,安南是不征之國,凡是國家征伐之戰都必須通報朝廷,若是私自動手,就是叛國之罪,輕則斬首示眾,重則誅連九族。所以一直在忍氣吞聲,從未反擊過安南。”
見薑星火神色陰沉不定,徐膺緒躊躇了片刻,還是說出了這個看似荒誕的現象背後的真相。
“國朝武備重心在北,洪武朝時北元依舊虎視眈眈,北元才是國朝最大的敵人,太祖高皇帝不欲南北兩線作戰,而且廣西布政使司在邊境線上也多是土司的地盤,所以對於國朝來說,死的是大明子民,但並未削弱到什麼力量,也就聽之任之了。”
“哦?”
機會從來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徐膺緒在第一時間能給出如此詳實的資料,顯然是平時下了工夫的,這種人未必能想其父徐達大將軍一樣成為好的統帥,但做一個參謀卻是極為合格的。
薑星火略顯詫異,隨後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徐僉事似乎對這些都很了解啊?”
“屬下隻是偶爾聽家父生前談及過,又經常喜歡翻翻檔案解悶罷了。”徐膺緒急忙說道。
薑星火微微頷首,隨後轉移話題,指著架子上的檔案材料說道“煩請徐僉事拿幾份有代表性的給我看看。”
徐膺緒依言照辦,然後取出幾份檔案材料遞過去“國師大人慢慢看吧,需要帶走借閱的,可以直接登記帶回去看,若是沒什麼彆的吩咐,我便先告退了。”
“我明白,多謝徐僉事。”薑星火應了一聲。
等徐膺緒離開後,薑星火開始閱讀檔案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