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請賜教薑星火朱棣!
“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奉天殿內,薑星火並沒有急著解釋這幾個名詞的意思,而是認真看向殿內的高官們。
“任何變法都有其特殊的曆史背景,脫離實際情況去分析總結經驗教訓,就如同刻舟求劍一般,是不符合客觀規律的。”
“那麼請問諸位,王安石變法為什麼要搞青苗法和市易法?這兩個針對國內市場的法,基礎是什麼?隻有搞明白這兩個問題,我們才能以史為鑒,看清楚眼下的大明到底需不需要變革國內商業,還是說繼續在國內保持重農抑商的政策海禁的解除與海外貿易的開放,與國內的商業政策並非是捆綁的,如果沒有必要性,那麼大明國內完全可以如黃尚書所說,繼續保持重農抑商的現行政策。”
薑星火的退步,讓黃福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或者說,黃福對薑星火如此自信,頗為不解。
海外貿易+重農抑商的國策組合是否可行?
當然是可行的,對外貿易不代表讓國內也充分貿易,雖然有點奇怪,但在短時間內,無疑是能保持住雙軌製的。
當然了,如果時間線拉長,那麼這種雙軌製定然是不可行的,因為海外貿易的充分展開必然會帶動國內貿易,到時候重農抑商就維持不下去了。
因此雖然薑星火出現了意料之外的讓步,但黃福並不覺得薑星火是真的在為了順利推行變法而做出妥協,反而是某種胸有成竹的表現。
這時候反倒是魏國公徐輝祖開口答道“王安石變法,之所以采用青苗法和市易法,基礎應該是北宋國策,這點臣讀史之時,倒是有些心得。”
“喔?”
朱棣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這位馬上要滾蛋去北邊的國公,問道“魏國公有見解,不妨仔細說說。”
這就是打算讓武臣也發言一下了,畢竟剛才都是六部尚書在發言,而在明初這個時間節點上,其實武臣勳貴在朝堂中的力量和話語權,是不弱於、甚至可以說超過文官集團的。
“臣鬥膽。”
被皇帝允許後,徐輝祖自然要表現出忠君愛國的態度來,畢竟他和朱棣這個妹夫的關係可說不上好
徐輝祖站起身來拱手行禮,隨即侃侃而談“臣以為,王安石變法的根本,都在於北宋政權推動的‘不立田製’與‘不抑兼並’兩大國策。在宋朝以前,便如夏尚書所言,靜態的理財術,無非是‘整頓’和‘節流’這兩個手段,而其中的‘整頓’,便是清查田畝,調整田製,然而北宋繼承了晚唐以來的兩稅法製度,國家收稅收的是田地的稅,而具體某一塊田地歸誰,國家並不在乎這一點,對於國家來說,隻要田地的主人按時足額繳稅,那麼愛歸誰歸誰正因如此,北宋乾脆徹底放開了田地交易的限製,不再確立某種類似於井田製、均田製之類的製度來維持稅基,而是完全按田收稅,不在乎田地性質和歸屬。”
“如此一來,田地其實就成了一樣商品?”朱棣似乎明白了過來。
“便是如此。”
徐輝祖繼續道“田地成了合法商品,而田地買賣就變得頻繁了起來,人口不再像過去那樣,完全地依附於田地,這樣一來田地上農作物也跟著開始變成了商品,什麼農作物在市場上賣得好,田地的主人就會種植什麼,而這也就成了青苗法的基礎若是在北宋以前,一塊田地種什麼,經常是幾代人都不變的,如果不遭災,很容易產生儲備,北宋以後,農人則經常會考慮更換田地裡的農作物,而一旦賠本,下一年購置種子就會捉襟見肘。”
朱棣又t了一個新知識點。
他也讀過史書,但倒是真不知道青苗法與北宋的田地商品化有關係,想都沒往哪裡想,如今仔細想來倒是確實有些蹊蹺為什麼北宋以前就沒人搞青苗法?若是說常平倉,但常平倉是直接放糧食調節的,也就是所謂的“貴量減市價糶,遇賤量增市價糴”,並非是以貨幣形式,也就是“青苗錢”來放貸。
如果百姓真的需要的是小麥或者水稻的種子,直接放種子就好了,何苦還要讓百姓拿著錢再去買小麥和水稻種子呢?
答案自然是隨著田地商品化的進程加快,田地裡的農作物開始追求經濟利益,不一定都種小麥、水稻等主食了,而是根據市場上的需求和價格來種植,所以才需要錢來買,而不是直接需要最常用的種子。
否則的話,青苗法難道真的是因為北宋就這麼倒黴,年年災害,年年百姓青黃不接,都得向人借錢?
“市易法呢?”
這時候魏國公徐輝祖反而不說話了,曹國公李景隆接過話來“市易法的根子,其實也在北宋國策上,隻不過不是‘不立田製、不抑兼並’的國策,而是‘四民皆本’。”
在場一共四名五軍都督府的武臣,也是未來的上將們,但顯然,上將之間亦有差距。
淇國公丘福和成國公朱能,雖然打仗可能會比曹國公、魏國公厲害,但在其他方麵,那就是完全的天差地彆了靖難勳貴裡95都是中下級軍官出身的實戰派,四年前丘福是千戶、朱能是副千戶,沒有靖難這檔子事,他倆一輩子都爬不到公侯伯的位置上,更遑論進五軍都督府了。
所以指望他們能有多少文化造詣,那實在是難為人了,這東西對於武臣來說,沒有兩代人是養不出來的當然了,如果養出來了,對武臣來說也未必是好事,因為武臣的本職工作就是打仗,而培養文化素質,第二代人或許還能打,到了第三代,基本就開始走下坡路。
畢竟,文武雙全也太難為人了。
這種議論國家大政的場合,誰沒文化誰尷尬,反正李景隆是不尷尬的。
李景隆繼續說道“所謂四民皆本,便是說古有四民曰士、曰農、曰工、曰商。士勤於學業,則可以即爵祿;農勤於田畝,則可以聚稼穡;工勤於技巧,則可以易衣食;商勤於貿易,則可以積財貨此四者,皆百姓之本業,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易之者也,若能其一,則仰以事父母,俯以育妻子,而終身之事畢矣。”
“北宋取消了過去之前延續了上千年的、對於商人在各方麵的歧視,也取消了坊市製度,商人可以在市場裡的任意時間進行交易,隻要給國家交稅就行,這就造成了北宋商業的高度繁華。”
“當然了,為了收稅,北宋製定了嚴格的律法,不允許對商人進行勒索,北宋的商業環境也是有史以來最好的,不僅有專門的官吏管理交易市場,而且禁止缺斤短兩,每個市場都有統一的度量衡參考,並且官府保護私產。”
這時大皇子朱高熾插話道“元初有學者馬端臨曾言古人之立法,惡商賈之趨末而欲抑之;宋人之立法,妒商賈之獲利而欲分之。”
“那北宋朝廷為了分商賈之利,想來商稅一定很重?”三皇子朱高燧也問道。
“非也。”
理財專家、戶部尚書夏原吉解答道“大明是3,北宋是5。”
“拉弗曲線。”
半天沒說話的薑星火忽然道。
“拉什麼弗?”
“拉弗曲線”,現代經濟學的重要概念之一,在薑星火前世,由美國供給學派代表人物阿瑟·拉弗提出,並且作為美伶宗裡根的經濟顧問,為裡根政府推行減稅政策出謀劃策,裡根經濟學的基礎原理之一,就是減稅這一招,非常管用。
通俗的說,拉弗曲線描繪了國家的稅收收入與稅率之間的關係,當稅率在一定的限度以下時,提高稅率能增加國家稅收收入,但超過這一限度時,再提高稅率反而導致國家稅收收入減少聽起來很奇怪,但實際上道理很簡單。
因為較高的稅率將抑製經濟的增長,使稅基減小,稅收收入下降;反之,減稅可以刺激經濟增長,擴大稅基,稅收收入增加。
所以在某些情況下,想要增加國家的財政收入,課以重稅並非是一個好選擇,相反,降低稅率反而會起到刺激經濟活躍,增加財政收入的效果。
薑星火給奉天殿內的眾人大概解釋了一下“拉弗曲線”的道理,讓剛才腦子裡隻有加稅、加稅、超級加倍!的朱棣大概弄明白了,原來拔毛不是越狠越好,得細水長流。
“所以王安石搞市易法,便是因為北宋的商業足夠發達,商人足夠多,交易量足夠大,就如同青苗法一樣,北宋的兩條國策‘不立田製、不抑兼並’、‘四民皆本’,才是根源所在。”
“大明有這個基礎嗎?”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當然沒有!
田地製度上,大明實行魚鱗冊、黃冊的“雙冊”製度;商業政策上,大明執行嚴格的“重農抑商”政策。
這兩種政策,幾乎是與北宋截然相反的。
朱棣問道“那國師以為,大明同樣也要‘不立田製、不抑兼並’、‘四民皆本’嗎?”
聽聞此言,就連一直默默地當隱形人的內閣眾人也停下了手中的筆,認真以待。
“不能!”
薑星火嚴肅地答道“王安石變法給我們的變法,了最直觀的參考樣本,而從中得出的經驗教訓就是,田地製度絕對不能貿然改變!”
聽到這句話,內閣眾人鬆了口氣,黃福、蹇義也放下了心裡的大石頭。
魚鱗冊、黃冊的“雙冊”製度雖然有種種弊端,但卻是大明朝廷控製人口和土地的最重要政策手段,如果這都要改,那顯然是天都得塌了。
“薑星火雖不算老成謀國,但這一點倒還穩重。”兵部尚書茹瑺看著薑星火,心頭暗暗道。
雖然他是跟著皇帝的態度走的,但茹瑺的心裡並不是特彆地支持變法,在茹瑺看來,不胡亂折騰就是最好的,如果薑星火連田地製度都打算動,那就是真的動搖國本的事情了,哪怕是茹瑺,也不得不違背皇帝的態度直言勸諫。
聽到不動田地製度,朱棣也很滿意。
彆的都好說,動搖不了國家根本,但田地製度這種東西鬨不好,是真的會搞的江山傾覆的王莽的例子還不夠鮮活嗎?
“但四民皆本,卻是要以加以借鑒的,因為這直接關係到了剛才說的第二要務,也就是通過對市場的挖掘來獲得經濟收入,充分活躍國內市場。”
薑星火頓了頓才繼續說道“不管是王安石變法還是我們的變法,核心目標就是快速改善國家的財政情況,並且最好是不留隱患地改善那麼天下田地總量有限就意味著農業稅有限,大明每年能收上來的農業稅是一定的,所以我們要看向商業能為國家的稅收,也就是國內商稅和海外貿易,海外貿易方才已經分析過了,薑某要說的,便是我們如何吸收王安石變法在商業上政策失敗的教訓,以及王安石到底失敗在了哪裡,我們要怎麼做,才能讓商業上的變法成功,從而讓國家的財政實現快速增長。”
薑星火的目的當然不是讓大明財政快速增長,讓朱棣有花不完的錢去建立千古一帝的功業,事實上,不知不覺間,薑星火已經把邪龍破殼而出的最重要條件深埋了下來。
“方才說了,王安石的方向是對的,確實要用動態的眼光看問題,國家要用動態的理財術但王安石選擇的路是錯的,因為有幾樣活躍市場的東西他不懂,也就是我所說的產權基礎、中央銀行、商業錢莊、公司製。”
“產權基礎是什麼?”朱高煦適時問道。
“商業交易的最重要條件是什麼?”薑星火反問道。
“公平交易?”
“不。”
薑星火搖了搖頭,說道“最重要的條件是——財產私有。”
“如果你的財產隨時可能會被剝奪,那麼就算你公平交易,又有什麼用的?或許下一瞬間,你的財產就不是伱的了。”
這裡要說的是,薑星火最想實現的,當然不是財產私有,而是相反的一條路,但基於目前15世紀的具體時代條件而言,顯然是先搞財產私有,把邪龍孵化出來更為靠譜一點,畢竟曆史是螺旋上升的嘛。
但是這一點,卻並不算出乎意料地引來了一片沉默。
原因也很簡單,這一個名義的問題。
從名義上講,在封建皇權時代,“朕即國家”。
整個大明的一切,從法理層麵,都是大明皇帝的所有物,個人不存在私產。
皇帝一般不會派人衝進你家,把你的家裡的財產充公,但皇帝毫無疑問有隨時、隨地、隨意、隨人地行使這樣權力的法理依據,這也是皇權至高無上的重要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