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請賜教薑星火朱棣!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樣的道理,是否可以理解成不想當宰相的官僚不是好官僚?大明當然沒有宰相這個職位了,但相權卻從未消失過。
大明行政學校,要通過“三舍法”培養出來的官僚,以後一定是要奔著這個類似的目標去的。
當然了,目標歸目標,實際歸實際,不管能不能當宰相級彆的高官,最起碼要有基本的大局觀念和標準的行政決策思維。
畢竟有句話說的好,治大國如烹小鮮,不管是管一個縣,還是一個府,亦或是一個布政使司乃至一國,雖然轄區越來越大,但行政上的很多道理是不變的,這也是為什麼行政學校要教這些東西,因為這些東西,無論是行政學還是其他,不管在哪個級彆的職位上,都能用得到。
“第一個,所謂有限理性決策,便是說我們作為決策者,任何一個人,無論他的閱曆多麼廣博,學識多麼深厚,他始終都處於一個‘有限’的狀態,也就是說沒有哪個決策者是全知全能正是因為不存在全知全能的決策者,所以任何決策的下達,都會或多或少地引起一些不利的後果,沒有誰能讓決策完全完美,我們這些決策者,在做決策的時候隻能儘量獲得一個能讓各方麵都‘滿意’的答案,而非一個‘完美’的答案。”
“那麼基於有限理性決策,諸位覺得,蔡京的濟養醫藥政策,問題到底出在哪了?”
高遜誌幾乎是脫口而出“蔡京太追求完美了!”
是的,完美。
蔡京又要照顧老人,又要照顧殘疾人,然後還要給貧民普及醫療服務,最後還要給流浪漢下葬。
這種“既要還要”,明顯就是一種不合理的決策表現。
什麼都要,最後隻會害了你。
原因也很簡單,沒那能力知道吧?
北宋多少人口?
之前提到過,一個多億。
放到現代,一億人口都算是不折不扣的人口大國,而即便是很多現代強國,都做不到國家全麵承擔免費的養老和醫療。
至於給流浪漢安葬和照顧殘疾人,反倒是理論上努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
北宋確實富裕,財政收入常年能維持在六七千萬貫緡錢以上,偶爾還能破億,但再富裕的朝廷也禁不住蔡京這麼花錢。
在全國範圍內每個路、府、州、縣都大量建立居養院、安濟院、漏澤園這些社會福利機構,雖然切實地幫助了很多老弱病殘人群,但問題是成本太高了。
雖說這樣說可能很冰冷,但事實就是,行政決策是要考慮成本的,這個成本還不單單是現在花多少錢的問題,還包括以後要持續花多少錢,投入多少人力,以及相關的各方麵社會效益是否值當。
正如司馬光所言,天下財富,不在此處便在彼處。
蛋糕就這麼大,朝廷財政也是一樣,以如此巨大的財政資金投入到社會濟養醫藥上麵,就必然導致其他必要的支出減少。
政敵們是怎麼攻擊蔡京的?
“天下窮民,飽食暖衣,而使軍旅之士稟食不繼。”
“不顧活人,隻管死戶。”
薑星火見台下眾人醒悟了過來,微微頷首道“所以你們明白了嗎,行政決策不是小孩子抓糖果,很少會出現‘我全都要’而全都能一把抓的結果,正如高太常所言,必須要有所取舍。”
這時候有教師問道“那蔡京做決策時便不懂這個道理嗎?”
“蔡京當然懂,他都當宰相了,他怎麼能不懂呢?”
薑星火笑道“隻不過他做行政決策的出發點就歪了,名曰為人,全是為己。”
“蔡京在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的時候是從三品龍圖閣直學士,從三品到正三品這個檻,蔡京熬了18年,到宋哲宗元符三年的時候才升正三品翰林學士可惜好景不長,當年,他進入仕途以來三十多年的努力,就付諸東流,受到政敵攻擊,先是從翰林學士貶為龍圖閣直學士,再貶為太原知府、江寧知府,後來直接免去一切官職,被安置在杭州。”
這段曆史倒是鮮為人知,畢竟沒誰會關心一個大奸臣是怎麼由正常的官員變成奸臣的。
但顯然,蔡京爬了十八年才爬了半級,剛升上去就被一擼到底,心態有一點點變化才是人之常情,經過在杭州的龍場悟道,蔡京大抵是黑化了。
——我心黑暗,亦複何言?
兩年後,狂舔宋徽宗的蔡京重新出山,當年便直接宣麻拜相,拔擢為尚書右仆射兼門下侍郎,即俗稱的右相,第二年直接升左相,實現了一人之下的夢想。
“蔡京之所以會做出濟養醫藥的行政決策,不是因為他的弟弟是王安石的女婿,他因此繼承了王安石的變法理想,本質原因而是因為宋徽宗剛剛登上皇位,還處於銳意進取時期,而且非常欽佩父親宋神宗的熙寧變法,以及兄長宋哲宗的紹聖紹述,所以才用了‘崇寧’的年號,也就是崇敬熙寧變法的意思而蔡京的變法,主要以教育和經濟兩方麵為主,教育方麵增設算學、醫學、武學、律學;經濟方麵則對鹽法、茶法、鈔法、漕運進行變動。”
嗯,越說越像大明了。
薑星火話鋒一轉“當然了,君子論跡不論心,評價蔡京是否是奸相,也不能主觀斷定他一切行政決策都是因為要討好宋徽宗才做出的,更重要的是客觀評價的他的行政決策的實際效果。”
“第二個,所謂漸進決策,便是決策者采用漸進方式對現行政策加以修改,逐漸實現決策目標的決策,換句話說,穩中求變。”
高遜誌仔細地看向教案,如果說有限理性決策還比較初級,那麼漸進決策顯然更進一步,而在教案上,漸進決策的要求是這麼寫的集中於與現有政策稍有不同或有限方法上不同的政策,而非重新評價決策;不堅持行政問題的解決必須正確,隻求管用、可行;目的是為了解決現有問題,而非製造更大的問題。
顯然,蔡京全都走反了。
“譬如朝廷插手藥店,如果換做是我們采用漸進決策應該怎麼做?”
薑星火循循善誘道“首先,作為決策者的我們,肯定要考慮有沒有現有的、可行的政策作為參考,也就是改良決策的基礎,對不對?那麼當時有嗎?”
“北宋以商業為國家稅收的重心,以四民為本為國策,那麼破壞民間藥業的經營,其實是在自毀根基,這點之前我在《明報》上就講過,王安石主持的熙寧變法,但凡認為市場的供給被民間私營工商業者控製,北宋朝廷就直接下場參與經營,與民爭利,蔡京的這個思路其實是一脈相承的,是不正確的所以說,北宋朝廷直接下場經營藥店,其實從根本上來講,所有參考的政策案例,都是失敗的。”
“那麼再看第二點,什麼叫做‘不堅持行政問題的解決必須正確,隻求管用、可行’?為什麼桑弘羊搞鹽鐵官營能行?因為鹽鐵官營不僅賺錢,而且利差巨大,朝廷投入了就能獲得源源不斷的收益,而北宋朝廷去親自經營藥店,又比民間強在哪呢?”
“第三點,解決問題而非製造更大的問題蔡京濟養醫藥後續的結果,也都寫在了史書上,還不僅僅是官修史書,而是民間筆記、雜談、地方誌俱有記載,足以證明當時的實際情況是,北宋朝廷經營的藥店,裡麵比市場價低的藥材其實並沒有給窮人什麼實惠,反而是被負責藥店的官吏給挪用了,借此販售出去牟取個人好處,甚至直接以接近於送的價格整店整店地租給貴戚之家。”
一連串的發問後,薑星火總結道。
“既沒有可行的政策案例作為參考,又不堅持政策管用可行,最後反而製造了更大的問題,如果從漸進決策的三個可行性維度來考量,蔡京的濟養醫藥,無疑是全方位失敗的。”
“所以說,蔡京壓根就不該動濟養醫藥?”
薑星火沒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示意眾人接著翻教案。
“混合掃描決策模型如果說有限理性決策模型是對全部空間作努力做的細微觀察的顯微鏡,而漸進決策模型則是隻對熟悉區域進行大致觀察的放大鏡,那麼前者準確度高但代價大,後者運用的代價較低但準確度不夠。混合掃描決策模型則要求同時使用顯微鏡與放大鏡,既要對空間進行多角度的觀察,又要對某些部位進行細微觀察,既考察全麵,又考察重點。”
高遜誌問道“這不也成了國師口中麵對糖果要一把抓的‘我全都要’的孩童了嗎?”
“非是如此,若是以數術粗略估量,便是有所謂‘二八定律’之說。”薑星火搖頭緩緩道。
“十分之二為重點政策,需要朝廷或地方官府的決策者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來使用有限理性決策的方法,繼而儘可能地追求一個‘滿意’的政策答案;而十分之八則為非重點政策,僅僅參考和沿用修改過去成功的政策案例,儘可能節約人力物力,來‘可用’這一解決問題的政策答案。”
不知何時,堂內竟然寂靜無聲了起來,這時候沉浸式投入狀態中的薑星火才發現,原來門口來了幾個旁聽生。
正是大皇子朱高熾和內閣的三楊,胡廣沒來,估計當留守兒童呢。
朱高熾帶頭行了一禮,三楊亦是行禮,隨後朱高熾問道
“依國師之見,若是大明要複行濟養醫藥,該如何來做決策呢?”
堂內眾人見了大皇子,亦是紛紛行禮。
雖然不知道對方前來是什麼事情,但此時薑星火示意對方先坐下再說。
“方才說過,依‘二八定律’以及曆史上的政策案例來看,濟養醫藥不屬於適用於有限理性決策的政策類型,也就是說,雖然從內心出發,很想馬上實現讓所有的大明子民,都可以實現濟養醫藥,但作為決策者,我們應該知道在當前的時代背景下,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如果咱們大明朝廷非要強行乾預,那麼得到的結果,很可能是蔡京醫藥的複現。”
內閣三楊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作為個人,每一個稍有良心的人,都希望能實現這樣的太平盛世,但作為決策者,現實情況是國家財政不允許,因為這是需要持續巨量投入而且幾乎沒什麼收益的,以大明目前脆弱的、基於官田屬性土地稅為主要財政收入來源的國庫來看,肯定是做不到的,一絲一毫的可能性都沒有。
“但是做不到最好、滿意,不代表什麼都不做。”
薑星火屈起手指,敲了敲桌案。
“既然曆史上的政策案例,已經證明王安石、蔡京的這種市易法,也就是朝廷直接乾預某個行業的市場不可行,那麼有沒有彆的辦法呢?”
“我的答案是有。”
講堂裡是有黑板和粉筆的,黑板就是給木板刷層黑漆,粉筆就是石灰石加生石膏,隻要薑星火想要,以他現在能調配的資源,這種隨便手搓的小東西要多少有多少,隻不過沒有近現代產品那麼好用罷了。
薑星火在黑板上寫下了“朝進”與“朝退”兩個大類。
“王安石的市易法從本質上來講,就是‘朝進’,就是推崇‘大朝廷’,通過北宋朝廷直接伸手乾預某個行業甚至多個行業市場的方式,讓北宋朝廷主動去承擔過多社會責任,從而讓民間的商業後退了。”
“這種什麼都管的‘大朝廷’模式,對北宋的民間商業來說好不好?”
曹端已經初步摸到了辯證的門檻“分情況。”
“對,分情況。”
薑星火點點頭“如果北宋民間商業規模小,北宋朝廷力量強,那麼用這種手段是沒有問題的;如果北宋民間商業規模大,北宋朝廷力量強,而且北宋朝廷的統籌計算以及管理能力到位,也是沒問題的但問題就出在,北宋民間商業規模又大北宋朝廷力量又弱,統籌計算和管理的能力又差,連自己戶部的賬目都算不明白,就要去搞市易法,那麼以北宋如此繁榮的商業,和宋廷冗官如此低下的行政效率,怎麼可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