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軍隊的軍改計劃裡,不出意外的話,以後京師三大營肯定是沒跑的,也就是步、騎、炮混編的合成部隊,而這些稅卒衛的老兵,也將成為神機營的根基。
而以後的稅卒衛,或許會成為一個訓練和培養真正的稅卒、稅丁的地方,培養他們算數和識字等掃盲工作,讓他們真正能成為國家稅務係統的一部分,而非一開始頗有點掛羊頭賣狗肉的火器部隊。
薑星火想了想後說道“說的確實有道理,這樣,改日我便辭掉軍校副校長的職位,稅卒衛掃盲的事情,現在也都有了教材,有了老帶新的機製,便一並辭掉了,隻保留在兵仗局和兵器局的技術顧問。”
“如此最好。”
袁珙收拾了一下蓍草,心事重重的離開了。
他始終沒想明白,之前那個潛龍勿用的卦象是什麼意思。
而袁珙離開後,姚廣孝也說了一句誅心之論“依目前的形勢來看,軍隊的發展,在外而不在內,在民而不在官。”
“伱的意思是?”薑星火似乎受到了某種啟發。
既然一條路走不通,轉換賽道也未嘗不可啊!
“安南是第一仗,這一仗李景隆打的漂亮,而拿下了安南,就有了往南洋和西洋探索的前進基地,以後海外的探索和殖民會越來越多,民間的海上武裝,是一定會隨著軍隊的腳步而一同蓬勃發展的。”
這個道理薑星火也懂,隻是方才有些執念了,如今卻是豁然開朗。
姚廣孝看著他的樣子,撚著白須,歎了口氣。
“薑聖,你在這裡待得太久了,沉溺於眼前繁瑣的事情,以至於對有些東西,都失去了警覺。”
“曆史的進步是沒有太多妥協的,縱觀曆朝曆代,一旦在頂層結構發生嬗變,哪有那麼多溫情脈脈?你死我活才是最大的可能,不能抱有太多的幻想。”
薑星火坦誠地說道“我明白這個道理,可是現在我還看不透,更下定不了這個決心。”
“我們這一代人,是看不到最遙遠的未來的,能看到的,隻是接下來根據規律所能推測出的情況,其實跟算卦差不多,不過應該更加科學一些。”
“手工工場主、軍功新貴族、海貿商人、銀行家、私掠船主、市民、工人這些新階層的崛起固然是無可避免的,但在二十年、三十年的時間裡,力量究竟能壯大到什麼程度,是否真的到了促進曆史的進程由量變轉為質變的節點,我也判斷不了。”
“而與此同時,封建皇權這些吸血蟲們的力量依舊強大,通過非武力的方式,看不到任何本質改變的希望,即便是通過皇權更迭,讓皇位來到了偏向於資產階層的皇帝手中,這種根源於權力的矛盾還是不會消失,隻會愈演愈烈。”
姚廣孝聽明白了薑星火的想法,但他還是說道“所以薑聖認為,在二三十年後,讓社會性質和頂層結構發生改變,是不太可能的。”
“是的。”
雖然在薑星火前世的曆史上,英國的光榮革命(1688年),是早於工業革命(1760年)的,通常史學界的觀點也認為,正是英國在政治、經濟、法律、文化等方麵具備了開啟工業革命的條件,比如有穩定和平的環境、自由市場和貿易、法治和財產權保障、科學和技術進步等最重要的當然是穩定和平的政治環境,也就是資產階層革命確立了君主立憲製度,限製了國王的權力,保障了議會和人民的權利。
最後才是英國擁有廣闊的殖民地和海外市場,為工業革命了充足的原材料和銷售渠道,並建立了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保護了自己的海上貿易和殖民利益,同時實行了自由貿易政策,取消了行會製度和關稅壁壘,促進了市場競爭和商品流通。
但在大明,顯然麵臨的具體情況是不一樣的。
如果光靠大明自發的、原生性的資產階層萌芽,那麼可能一兩百年都沒法產生質變,就會被外敵入侵所打斷,而沒法自發質變去改變頂層結構,自然也就沒有了繼而產生技術爆炸的可能。
所以現在大明進行的工業革命,其實是一種反向的,以軍用而非民用為主導的模式,其內在邏輯是不一樣的。
正常的工業革命是需要開采煤礦鐵礦,所以要蒸汽機來抽水,蒸汽機出現後開始廣泛應用於各行各業,並出現了蒸汽火車、輪船,改變了交通運輸情況。
那麼大明的工業革命是什麼樣子呢?是先有了紡織業的技術革新,利益關聯的大明軍隊為了給囤積的過量棉紡織品找到傾銷市場,所以進行對外戰爭,紡織品傾銷獲得利潤,然後繼續探索和發動戰爭,隨著這種模式的進行,對國內的生產、運輸效率,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對兵器鑄造,也同樣有了更大的需求,所以需要煤鐵結合,需要有蒸汽機的出現來進一步地提高效率。
這種路子,其實走的不是英國的路子,而是薑星火前世醜國的發家之路,也就是軍工複合體基於軍用需求研發新技術,然後以軍用技術促進民用技術的發展,繼而帶動整個國家的進步。
正因如此,封建皇權才會成為資產階層萌芽的澆水者。
而也恰恰是因為這個逆練帶英的路子,會在未來的二三十年內,讓軍功貴族,變得極為強大前所未有的強大,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在過去恐怕隻有五代十國時期才勉強媲美的怪胎。
整個軍隊從上到下,都會陷入積極擴張的狂熱之中。
因為軍隊不僅從商品傾銷中獲得了大量的利潤,而且通過煤鐵工業的發展,將不斷地將武器更新換代,推進到熱武器時代,同時軍隊的好戰之心,也必將無可遏製。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新的社會階層,在不掌握武力的情況下,想要進行頂層結構的變革,那無異於是以卵擊石。
因為軍隊必將牢牢維護他們的利益,而進入熱武器時代的大明軍隊,不是任何階層能對抗的。
“海貿商人與民間武裝的結合是必要的,但僅僅靠著外部的、民間的,恐怕還是不足以推動社會根本性變革的產生。”
“所以無論怎麼設想,未來二三十年內,都無法產生根本性的頂層結構改變。”
姚廣孝的神色有些黯然。
看來他不僅看不到彼岸的到來,甚至還無法看到邪龍統治世界的那一刻。
但姚廣孝很快就振作了起來,問道“所以薑聖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或許在未來的五十到六十年的範圍內,頂層結構可以隨著物質地基的改變,通過或溫和妥協、或流血衝突的方式,過渡到另一種形式,但在二三十年內,皇權依舊是強大的且無可動搖的,而皇權的本質權力來源在於軍權,‘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既然新階層的利益與皇權暫時不會產生根本性的割裂,那麼就沒必要用新階層的武力,來對抗大明現有的軍隊體係。”
“也就是說,最終的落腳點,還是要在皇位繼承人身上。”
薑星火的神色也有些複雜。
曾經的他,以為自己能避免這一切,從中立的角度,來推動整個大明的發展。
現在他才明白,他雖然可以中立,但中立,就要承受中立的後果。
那就是自己辛苦改變的這一切,都可能受到曆史修正力的影響,重新回到以農業自然經濟為物質地基的封建皇權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麵上。
地主士紳在先天上,就是與新時代的一切背道而馳的。
固然有一部分地主士紳可以參與海貿,可以轉化為商人階層,但其中的絕大多數,還是頑固且保守的。
而這種在曆史潮流麵前相對頑固而保守的力量,眼前卻恰恰占據著頂層結構的絕對主導。
物質地基改變了,高居廟堂上的地主士紳,即便再遲鈍,也該意識到自己的根基動搖了。
而且地主士紳雖然是曆史潮流中的落後力量,卻不代表人家傻,相反,在現有教育體係下培養出來的,有很多精英人才。
所以現在朱棣鎮得住,可要是二三十年後朱棣駕崩了,地主士紳階層反撲,是一定會產生的,這是曆史的必然規律。
而在薑星火前世的曆史上,即便沒有這些他現在導致產生的工業革命、海外貿易等等,光是永樂下西洋和北征蒙古,在朱棣死後成了什麼樣子,難道不都是寫在史書上的嗎?
仁宣兩朝,大明帝國開始了全麵的戰略收縮,最終停止下西洋,放棄遠東的奴兒乾都司,放棄馬來亞的舊港宣慰司,放棄漠南的開平衛漢唐以來再次出現的積極進取之風,最終蕩然無存,華夏的曆史滑向了漆黑的深夜。
或者說,這就是無形的曆史修正力的體現。
挺過去,那麼自然就是化繭成蝶,挺不過去,曆史就會被撥回原有的軌道。
可以想象的是,在這個世界,這種曆史修正力一定會更加強大,就像是彈簧一樣,壓得越狠,彈起來的越高。
那麼擺在他麵前的,自然也就隻有了一條路了。
那就是繼續支持還能同路而行很久的軍功貴族階層,同時支持這個階層的代言人,他的開山大弟子朱高煦,成為大明帝國的下一代皇帝,徹底改變曆史。
薑星火對朱高熾頗有好感,對朱瞻基也很喜歡,雖然朱高熾仁厚的同時有城府,雖然朱瞻基聰敏的同時有心計,但這並不影響薑星火的個人好惡。
可朱高煦與朱高熾對於皇位的爭端,已經超出了薑星火的個人好惡範圍。
這是利益根本不可調和的階層之爭,後麵站著的是幾十萬上百萬人的利益,沒有人能退縮,把皇位拱手讓人,因為拱手讓人,就意味著整個階層都被徹底清算,從此在曆史舞台上銷聲匿跡。
而朱高熾顯然也是不可能放棄他士紳文官的基本盤的,朱高煦所代表的軍功貴族,跟士紳文官本身也衝突嚴重。
“所以,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嗎?”薑星火閉目悵然。
姚廣孝慢慢撚動著珠子“以前有人跟我說過,人這一生縱有萬般能耐,終究敵不過天命。”
“那時候我就不信,我跟他說,我有扶龍術,便是這天命,但凡有一絲機會,也合該改一改。”
“那現在呢?”薑星火睜開了眸子,定定地看著老和尚,心中同時有了計較。
“現在啊,這世間總有人要做亂臣賊子,已經做一回了,如何做不得第二回?”
姚廣孝輕聲笑道“從薑聖這裡學了屠龍術,合該日後換個皇帝老兒試試手皇帝,又不是沒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