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信心頭咯噔一聲,卻沒有半點猶豫,跪了下來。
“奉天承運皇帝,製曰,隆平侯張信,不知禮節,恃寵而驕,肆意妄為,荼毒黎庶,今去漕運總督之位,押解入詔獄待審。欽此。”
張信膝行上前幾步,雙手呈接聖旨。
這道旨意,就算張信想推脫,也是沒有餘地的。
“隆平侯,你可還有異議?”
李景隆笑眯眯地看著張信,這句話是他代表皇帝問的。
張信搖頭“臣無異議。”
李景隆笑道“那就請隆平侯即刻啟程吧!”
他隨即轉身吩咐道“來人!”
院門外的錦衣衛應諾了一聲,自有馬車備好。
“這是為隆平侯準備的,你們將隆平侯送去南京即可。”
李景隆看著張信“隆平侯,我勸你還是不要抵賴的好,你的罪名現在罪不至死,可要是冥頑不靈,那真就說不準了。”
這時候幾個錦衣衛想要上前按住張信,張信卻一手攥著聖旨,一手拔出刀來。
“你們誰敢?”
張信眼睛眯縫了起來,殺氣湧動,他最討厭的就是彆人威脅他。
後麵的錦衣衛上前幾步,手中的手弩和手銃指向張信。
紀綱歎了口氣“隆平侯,你這是逼我動手啊!”
“哼!”
陳瑛也冷笑道“隆平侯你想要造反嗎?”
“哎,彆動刀動槍的。”
李景隆這時候反而笑道“來,本國公親自送隆平侯上路。”
說罷,走上前去按住張信的手,又附耳說了什麼。
“我娘真是這麼說的?”
“老夫人親口交代,不信回南京一問便知。”
張信一聲長歎,這才“哐當”一聲棄了刀。
雖然張信這人腦子不多,性格是標準的小人得勢後的飛揚跋扈,可他有一個優點,那就是聽媽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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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平侯張信被解除了漕運總督的職位,押解進南京詔獄受審,這個消息一傳出來,很快就掀起了軒然大波。
而薑星火也不再忍耐,去年兩淮鹽使司鹽稅貪墨案沒做到的事情,這次一並就做了。
不僅漕運係統被大整頓,而且左右參政、左右參議全部去職,原布政使平調到湖廣當布政使,從內閣出來的黃淮則轉了一圈調回南京,薑星火則把自己考察過後信任的優秀官員,安插了幾個到黃淮布政使司的中高層。
最關鍵的是,正在路上的朱棣,批準了薑星火的舉薦,跟薑星火有過合作的平江伯陳瑄,被從北麵調了回來,擔任新的漕運總督。
這樣薑星火對地方的影響力,就從江浙擴大到了黃淮中原。
除了這些廟堂上的事情以外,隆平侯張信的倒台,同樣意味著清田工作在高層上,再也沒有了任何公開的阻力。
勳貴們該退的田都退了,而文官們即便有些人在老家的田產利益受到了影響,眼見著備受恩寵的張信都倒台了,原本叫的歡的,這時候也是一聲不敢吭。
張信這種侯爵加漕運總督,不僅是寵臣勳貴,還是地方實力派,因為阻撓清田,都被薑星火毫不留情地除掉了,還有誰敢當出頭鳥?或者說,還有誰覺得自己比張信還有實力,還更得聖眷?
張信的倒台,給予了所有反對清田的人充分的震懾。
這些保守派的文官,開始重新審視起了薑星火的力量。
哪怕是隆平侯張信,因為阻撓了薑星火的變法,都說丟官就丟官了,這種像是隨手拍死蒼蠅一樣拍死一個頂級國朝大員的能力,實在是讓很多人不寒而栗。
經此一事,薑星火的威信無形之中大漲,這肯定要充分歸功於張信這隻被當做“殺雞儆猴”裡的“雞”。
既然高層的阻力都沒了,那中下層更不是問題。
對於江南四府的胥吏,薑星火一手提著血淋漓的屠刀,另一手則給予了足夠的利益。
胥吏們既畏懼砍腦袋的下場,不敢不認真公正地清田,又覬覦士紳地主們的家產和從吏變成官的前途,所以同樣掀起了一股檢舉之風。
薑星火說話是算數的,隻要這些胥吏檢舉士紳地主的“投靠”問題屬實,那麼在送士紳地主全家充軍流放的同時,士紳的土地和錢帛也會分給檢舉的胥吏一部分,至於剩下的,則在退還給農人後,全部歸公。
蘇州府的胥吏們在確認不僅有土地錢帛可以瓜分,而且還能進大明行政學校,以後能當官之後,馬上就從一開始的猶猶豫豫,化身成了嗅到鮮血的狼群,對於士紳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利益施舍者,開始了瘋狂的撕咬。
大量的士紳被檢舉,很多胥吏從中獲得了原本努力半輩子也獲得不了的利益。
而隨著蘇州府士紳們破家蕩產,消息像是龍卷風一樣,傳到了周圍的府縣,士紳們見到薑星火玩真的,見到這些原本跟他們親密無間地站在一起的胥吏差役,開始背叛他們,開始向他們的後腰捅匕首,都再也坐不住了。
被檢舉,那是要全家的命。
自己主動自首,那隻需要把“投靠”的田還給農人,損失的隻是利益。
孰輕孰重,他們還是分得清的。
因此,士紳地主紛紛向官府自首自己的不法行為,一時之間成為了風潮。
而且一個個生怕自己交代的不夠徹底,生怕自己還有遺漏,甚至還有多退田產的,隻求自己不被盯上。
薑星火的外號,也順理成章地多了一個,變成了“薑閻王”。
那些無處不在的稅卒,自然就成了“薑閻王”手下的“小鬼”。
被士紳們恨得咬牙切齒,薑星火並不在乎。
倒是很多府縣的胥吏,發現士紳們都自己主動交代了,自己手裡的哪些“秘密”換不來利益了,反而紛紛咒天罵娘,怨恨起了士紳們。
蘇州府長洲縣鄉下。
薑星火特意來到了姚廣孝的老家,他的姐姐和侄子還在家裡。
薑星火拉著老和尚的姐姐正在土屋的屋簷下聊天。
“朝廷肯定是講道理的嘛,隻要我們清丈田畝完成,以後就沒有這麼多事了,農人交多少田稅,中間不會被反過來要求補繳,也不會有現在這些雜稅,能把農人的負擔降到最低。”
聽了這話,姚老太頓時鬆了口氣。
她咧開豁牙的嘴巴,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姚老太今年七十多了,看著比老和尚要蒼老得多,一輩子都在農村的田間地頭裡生活,沒怎麼離開過故鄉,因此看待問題的方式,跟姚廣孝肯定不一樣。
但有一點是一樣的。
正如姚廣孝從杭州寄信過來,要薑星火替他看望一下鄉下的老姐姐一樣,這位老姐姐,雖然壓根不讓姚廣孝進門,把他打罵了出去,甚至斷絕了關係,但也同樣在心底裡,默默地關心著這個叛逆了一輩子的弟弟。
“那他還好嗎?”
“好得很,腿腳利索,現在還在杭州修路呢。”
聽到薑星火這話,姚老太眉眼上的皺紋,似乎都淡了些。
“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自語著。
而這時,姚老太的兒子,也是五十多歲的老人了,問起了他自己關心的問題。
“那咱夏稅,比以往交的少了?”
“肯定的,而且不會有士紳再侵占田產,讓農人替自己繳稅了。”
姚老太的兒子長舒了一口氣。
他們這些年下來,可真沒靠姚廣孝,都是自己努力過日子,前幾年姚廣孝是二號反賊的時候,他們沒靠,現在姚廣孝成了二號功臣,同樣沒靠。
但不管怎麼樣,雖然一年到頭辛苦,可是也攢下來些糧食,作為一個普通的農人,如果朝廷能給所有人都“免除稅賦”,哦不,這樣說不準確,應該說“減少交稅時的中間費用”,那麼這些田間地頭的農人都能多攢下來一份養家糊口的糧食,何樂而不為呢。
而之所以他們願意跟薑星火溝通,主要原因就是,薑星火在民間的名聲確實不錯。
是的,名聲這種東西,也是處於薛定諤狀態的。
薑星火一邊被叫著“薑閻王”的同時,也有很多百姓自發地稱他為“薑菩薩”,指的是薑星火的變法措施,確實是以雷霆手段,存菩薩心腸,給百姓交稅減輕了很多的負擔。
這種負擔的減輕是肉眼可見的,胥吏和差役不敢延遲賦稅從中牟利了,豪強們不敢侵占他們的田產了,士紳們不敢通過各種千奇百怪的手段玩“投靠”轉嫁賦稅負擔了。
雖然朝廷收的稅額一分不少,但這些額外的東西被減少甚至消失以後,普通農人的肩膀上,真就像是被搬去了大山一般。
“那,我們今年夏稅的實際稅收,大約會減免到多少?”
薑星火想了想,道“按照我們清丈田畝的成績來算,一般情況,應當減免到三成左右吧。”
“三成左右?”
聽了這個數字,連姚老太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這個成績,也太嚇人了。”
“是呀,我也覺得這個成績非常不錯了。”姚老太的兒子,也就是姚廣孝的侄子姚繼附和道。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姚繼最後在姚廣孝病逝前,會被過繼為養子,繼承榮國公的爵位。
而薑星火此行,無疑是大大地推進了這個進程。
姚老太這時候忽然膝蓋一軟。
薑星火臉色不禁大變,他連忙扶起,看著姚老太道“您這是何意?”
“後生,你也知道我們這裡窮,沒有糧食,稅收又不高,所以這幾年我們都是靠著積蓄勉強度過。”
姚老太說著,聲音有些哽咽了,接著道“這個稅收,是朝廷的,我不能擅自動,但是這個收成,也是我們自願交給朝廷的。”
老人的話語有些淩亂,但大概意思,薑星火還是聽懂了。
談話的最後,姚老太交給了薑星火幾雙鞋墊。
“後生,給你的;還有,給他的。”
看著老人的背影,薑星火又低頭看了看手裡的鞋墊,忽然放到了胸口,感覺挺暖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