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曩為僧時,值元季兵亂。年近三十,從愚庵及和尚於徑山習禪學,暇則披閱內外典籍,以資才識。因觀河南二程先生遺書,及新安晦庵(朱熹)先生語錄。”
“三先生皆生趙宋,傳聖人千載不傳之學,可謂間世之英傑,為世之真儒也。三先生因輔名教,惟以攘斥佛、老為心。道不同,不相為謀,古今共然,奚足怪乎!”
“三先生既為斯文宗主,後學之師範,雖曰攘斥佛、老,必當據理至公無私,則人心服焉。三先生因不多探佛書,不知佛之底蘊,一以私意出邪言之辭,枉抑太過,世之人心亦多不平,況宗其學者哉?”
這是一本名為《道餘錄》的書稿,道衍認為北宋二程(程顥、程頤)、南宋朱熹所構建的理學體係裡,多以一己私意攘斥佛老,於是列舉了二程遺書裡的28條,朱熹語錄裡的21條,來逐條一一反駁。
朱棣若有所思“所以你打算用這種方式,從思想上來對抗理學?”
“以前是這麼想的,不過現在覺得這法子屬實上不得台麵。”道衍誠實說道。
朱棣笑了笑,說道“跟不能還嘴的死人辯論,那確實上不得台麵。”
“不過現在有這個了。”
隨著道衍的目光,朱棣看向了被青玉鎮紙壓在案幾上的那封信。
“這是什麼?”朱棣好奇地問道。
“這是跟能還嘴的活人辯論,用的東西。”
道衍推開青玉鎮紙,抖了抖信紙,目光極為專注。
“陛下可知道,有了這東西,老衲便能把程朱理學這座擎天大廈,挖塌一角。”
“這封信上,寫了什麼?”
朱棣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
道衍把信紙遞給了朱棣。
朱棣捏著信紙認真看了幾息。
隨後還給了道衍。
“陛下懂了?”
“你看朕像是懂了的樣子嗎?”朱棣麵色平靜的反問。
道衍哈哈大笑,給朱棣詳細地解釋了一番,這封信的意義。
朱棣沒有太過關注道衍講解的具體內容,但他卻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封信能起到的效果。
這是打壓江南士紳絕佳的武器!
“這封信是誰寫的?”朱棣問道。
“薑聖。”
聽到這個回答,朱棣的內心毫無波瀾,已經不震驚了。
對於薑星火這種天文地理曆史政治哲學無一不通的全才,你就當他是仙人就好了,既然不是凡人,凡人有如此表現自然值得震驚,可對方如果在你心目中是仙人,那還有什麼好震驚的呢?
朱棣轉而關注起了這封信的效果。
“你是說,隻要能證明程朱理學堅持的人性論是錯了,那麼程朱理學這套‘存天理,滅人欲’,便能被係統地推翻?從而在思想層麵上,徹底將江南士紳的這套東西,壓倒下去?”
“正是如此。”道衍撚珠微笑。
隨後道衍補充道“當然,學術之爭乃至道統之爭,肯定不是一封信就能簡單地做到決勝的,程朱理學發展數百年,也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輕易撼動的,但這是一個開端隻要有這個開端作為引子,引起人們思想上的懷疑,自然可以起到打擊程朱理學的目的。”
“不對。”朱棣突然蹙眉說道。
“哪裡不對?”
朱棣捋了捋思路說道“朕為什麼要打擊程朱理學呢?”
“便是江南士紳們信這一套,可現在終究是朕當皇帝啊,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朕是君父,程朱理學這套東西,朕才是最大的受益人。”
“不。”
道衍放下了信紙,重新用青玉鎮紙壓住,轉頭說道。
“陛下您理解錯了。”
“打擊程朱理學的目的從來都不是為了打壓江南士紳階層,從更高的角度看,江南士紳算個什麼東西?充其量不過是臭蟲罷了,確實沒法徹底打死,打還會臟了手,可不打就會在你麵前晃悠惡心你。”
“打壓江南士紳階層隻是順帶,打擊程朱理學的根本目的,在於集權!”
朱棣皺了皺眉“集權?”
“不錯。”道衍朗聲說道,“大明的江南士紳階層,其實是自建炎南渡後形成的、偏居一隅的政治、經濟、文化集於一身的江南士大夫集團。”
“事實上,在晉朝衣冠南渡後,也形成了同樣的東西,那便是——門閥!”
“無論是門閥,還是士大夫,他們抱團掌握話語權,掌握文化傳承,目的都是為了分權,從皇帝的手裡分權!”
朱棣脫口而出。
“王與馬,共天下!”
“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道衍點了點頭,隨後說道“那麼陛下試想,無論是門閥還是士大夫,到底憑的是什麼,能跟皇帝平分天下的權柄呢?”
“是軍事嗎?”
朱棣搖了搖頭。
靖難起兵以來,建文朝的那些文人除了瞎指揮添倒忙,要麼就是按著兵書畫圖當運輸大隊長,把南軍的江淮德州大營,河南真定大營這兩條補給線,排成一字長蛇陣給他掐頭去尾,沒有任何軍事上的貢獻。
“是骨氣嗎?”
江南多好臣,從侯景之亂就已經證明了,排除個例,從整體上看,江南文人有個屁的骨氣。
“那是錢財嗎?”
朱棣懶得搖頭了,江南士紳有錢,但跟天下的其他地方比,並沒有絕對性的壓倒優勢。直接說道“是文化!”
“正是如此,就是文化。”道衍籠袖說道,“正是因為門閥、士大夫、士紳掌握了文化,這種在和平時期遠遠勝過軍事、骨氣、錢財的東西,他們掌握了話語權,他們甚至敢抹黑皇帝,而皇帝拿他們毫無辦法。”
道衍從案幾後站起來,在書房內踱步。
“所以說,想要打擊江南士紳的話語權,就必須要打掉他們掌握話語權的那套理論——程朱理學!”
“當然,也不一定是徹底否定打倒程朱理學,隻是說,讓程朱理學不再占據徹底的壓倒性優勢的地位。”
“如此一來,江南士紳不就失去了他們最強大的武器?”
“沒有了這套掌握天下輿論的基礎,失去了絕對的話語權,他們就沒有了能威脅皇權的能力。”
“如此一來,陛下便可以讓各種思想互相博弈、對抗、辯論,從而達到集權的目的。”
“這跟帶著諸藩和勳貴一起下海,是一樣的道理。”
朱棣頷首,他已經明白了道衍的意思。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始行動?”
“再等等。”道衍垂目說道,“單靠這封信,老衲沒有任何把握,還需要薑聖解答老衲更多的問題,老衲隻需要弄清楚幾個影響程朱理學根基的關鍵問題,就可以發動第一次對程朱理學的進攻了。”
“而且,老衲也需要陛下先用江南士紳的人頭,來震懾人心一番。”
“手裡有刀,該用就用,乾嘛要跟他們公平的講道理呢?”
朱棣認同了這個說法,旋即問道“龍虎山的張天師現在就在南京城裡,如果你到時候想挑起輿論,那是否需要道門的幫忙?”
“當然需要。”
道衍認真說道“在建文朝的時候,道門同樣被嚴重打壓,張宇初甚至被齊泰和黃子澄逼得有家不能回,隻能在距離龍虎山十餘裡的地方結廬而居陛下以為,張宇初不恨這幫江南士紳嗎?還是說作為道門曆史上最有學識的天師,他不想抬高道門的地位?”
“換誰誰都恨,至於他能不能做到抬高道門的地位,那就要看他自己的能耐了。”朱棣不可置否地說道。
“這便是新的三教之爭啊,恐怕會在世人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越亂越好。”朱棣巴不得樂見其成,“這跟各種勢力對朕皇位的威脅完全相反,他們內部亂起來了,對朕反而是有利的。”
“確實如此。”道衍讚同道。
“那就等待陛下掃清江南不臣的好消息了。”
朱棣笑了笑,借著推行攤役入畝的機會,把江南這些不肯臣服於他的勢力,好好地清洗一遍,確實是一個好機會。
而且,如果說攤役入畝是第一板斧。
那麼等江南今年秋收的攤役入畝結束後,第二板斧就會由道衍揮下。
如此一來,對自己懷著很大敵意,且自從靖難起就不停地詆毀自己的江南士紳階層,必然會遭到極大的重創。
這就相當於,自己先用薑星火的削藩下洋之策,收回了藩王三護衛的兵權,解決了宗室內部對他的皇位的威脅。
隨後,又以攤役入畝一方麵打擊江南士紳階層,一方麵收攏了百姓的民心。
作為建文餘孽的聚集地和建文死忠的最大地盤,就遭到了徹底地大清洗,朱棣統治,也就進一步穩固了。
兩人隨後又交流了片刻,朱棣方才起身離去,經曆了穀王叛亂的事情後,他打算布置好一切事務後在離開南京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