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伱胡儼到底是更畏朕這個大人,還是更畏聖人之言,亦或是天命?”
朱棣再度發難道,語氣已經變得冰冷。
胡儼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但卻始終保持鎮定。
胡儼知道,自己惹怒了皇帝,言辭之間稍有不慎,恐怕不僅是自己的命,而是全家全族連命都會跟著丟掉,雖然他為了道統之爭他並不懼怕,但這不代表他是會輕易丟棄自己和周圍人性命的人。
胡儼跟練子寧、方孝孺還不太一樣。
練子寧、方孝孺是忠於建文帝,而胡儼則是忠於聖人之學。
所以胡儼可以接受換個皇帝,隻要這個皇帝繼續用聖人之學治天下就好,但絕不接受聖人之學也被動搖、篡改。
“天命、大人、聖人之言,三者都是可畏的威嚴,不能混為一談,沒有更畏懼哪個。”
胡儼決絕地回答道“天命的威嚴,乃是源自於‘天命是萬事萬物均需遵循的規律’,所以天命的威嚴跟大人、聖人之言對於人生的威嚴不是一回事。”
“而大人與聖人之言則屬於現世,大人的威嚴在於權力,聖人之言的威嚴在於道德。”
“這三者都是需要畏懼的,但正所謂蒼天在上,小人不知道天命的威嚴所在,因而他不懼畏而小人連天命都不畏懼,那麼輕慢德高的大人,蔑視聖人的言論也就絲毫不足為奇了。”
“但是,陛下是大人,不是小人。”
胡儼誠懇說道“陛下對上順天應命,靖平國難;對下仁愛百姓、寬宏大量;對中的袞袞大人們,也定能明察秋毫,公平處置。”
朱棣根本不吃這一套,見剛才“三者哪個更令其畏懼”的語言陷阱,胡儼沒有踏進去,朱棣乾脆挑明問道。
“既然你說天變足畏,祖宗足法,人言足恤,那就是說改革變法這一套行不通嘍?”
說罷,朱棣死死地盯著胡儼。
這一次,朱棣是真起殺心了!
要麼改革變法行,要麼改革變法不行,沒有中間和稀泥的選項。
其實曆朝曆代變法,無非兩個最重要的影響因素。
第一個,統治者本人的權力是否足以推行變法。
第二個,統治者本人是否能從變法中獲益,因此有意願有決心推行變法。
這兩個條件,朱棣無疑是都符合的。
朱棣是大一統王朝唯一一個以藩王之身造反成功的皇帝,其本人的能力與心性自不必多提,殺伐果斷、無懼無畏。
而朱棣今天之所以表現出來的這般堅決,這麼想要改革變法。
說到底,跟薑星火的講課是密不可分的。
朱棣一節節課聽下來,早已充分了解什麼才叫真正的“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說的誇張點、不尊重前輩點,真說“三不足畏”王安石也就圖一樂,理論加實踐雙重證明,還得靠薑星火。
你說天變足畏,那你不妨來看看扭秤實驗,了解了解什麼叫日心說,馬上讓你“天人感應”的宇宙觀瞬間破碎。
你說祖宗足法,那你不妨來看看太祖高皇帝設立製度留下來的一堆帶窟窿的爛攤子,藩王製度、寶鈔製度、小吏製度哪個不是薑星火給“祖宗成法”補上的窟窿?哪個不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更好的實效?
你說人言足恤,攤役入畝收攏江南人心,如今江南百姓絲毫不再留戀建文帝,連兒歌都自發地改成了歌頌新皇帝的善政,怎麼解釋?
要是非得較真,說老百姓不算人,士紳階層才算人那你把脖子伸過來,我跟你說個悄悄話。
所以,既然薑星火給朱棣了充足的理論依據,用以改革變法,又確實能增強大明國力,加強皇權的力量,削弱士紳階層,朱棣又有什麼理由不去做呢?
畢竟,如果不用薑星火這套東西改革變法,而是繼續循規蹈矩。
朱棣想要成就“治隆唐宋、遠邁漢唐”的千古一帝蓋世功業,恐怕多花費的力氣,可就不止一點半點了。
變法圖強,沒有變法,怎麼圖強?
說來話長,其實也不過是朱棣晃神刹那。
“回稟陛下。”
對麵的胡儼已經整理好思緒回答道。
“微臣不是反對整肅大人們的考成法,也不是反對攤役入畝、稅製改革,這些都是利國利民的事情,微臣並非腐儒。”
“至於大明國債、宗藩體係這些事,跟更重要的事情比起來,更是無足輕重。”
胡儼轉而嚴肅道“微臣反對的,是所謂的擴充欽天監規模,監測天文現象;恢複荀子儒家五聖地位,調整科舉內容;宣傳聖王之說,樹立民族國家概念。”
“——因為,這會動搖天命!”
“動搖天命,就是在動搖儒家道統;動搖儒家道統,就是在陛下的根基!”
胡儼直視朱棣,慷慨激昂道。
“陛下不妨想想,若是天下百姓都變成不再畏懼天命的小人,誰又會畏懼宗法和權威?誰又會畏懼聖人和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