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全家靠著給隔壁村的地主當佃農,還能勉強維持生計,可今年春天先是大旱,綠苗眼看著枯萎成了黃苗,黃苗又被一場河流改道而來的過境洪水衝了個乾淨,今年定然是顆粒無收,地主家還有些餘糧過活,農民就真的隻能等餓死。
李六七的家裡除了他和婆娘孩子,現在有父母,大哥大嫂侄兒一家,還有打光棍的二哥,一共九口人,其餘的兄弟姐妹,都過繼或是嫁出去了。
而家裡的米缸,已經隻剩爬滿了灰塵的淺淺一層米了。
故事來到了李六七的最後一天。
“吱呀~”
缺乏潤滑的舊門軸發出了一陣令人牙酸的異響,母親陳氏背著左手,右手端著個豁了口的泥碗走了進來。
她很虛弱,短短的幾步路,便要扶著窗欞緩很久。
“噓”
李六七接過眼前的泥碗,裡麵是小半碗渾濁的湯水,中間有些肉沫飄起,見李六七還愣著神,陳氏忙悄聲催促道“趕緊喝啊!”
“這是什麼湯,你們喝了嗎?”
陳氏看著最心疼的老麼,擠出一絲笑意,道“村頭的黃狗燉的,爹娘喝了,你快喝吧。”
李六七沒有任何疑惑,他實在是餓極了,他的這副身軀高大雄壯,年輕時跟著拜師學藝過,練過武藝,也曾闖蕩過江湖,隻是沒混出名堂,但在十裡八鄉倒也有些威望尤其地不耐餓,便毫不猶豫地“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小半碗碗暖和的肉湯下肚,連骨頭渣都咀嚼的細碎咽下,李六七恢複了些許力氣,不再眼冒金星了。
“謝謝娘。”
仔細地端詳著有了精神的小兒子,仿佛是要把他的模樣記到自己心頭,陳氏滿足地笑了笑,她一手端起碗,一手放在肚子前,背身朝屋外走去。
“咣當~”
煙塵升起,泥碗在地上崩碎濺射,陳氏還沒踏過門檻,便暈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娘!”“娘!”
屋裡屋外同時響起兩聲焦急的呐喊,李六七和二哥一同踉蹌著來到陳氏的身邊。
當李六七看到陳氏放在腹部的左手,那齊根而斷的幾根手指時,似是想起了什麼,麵色變得鐵青,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便要吐出來。
“不能吐!咽回去!”
二哥惡狠狠地說道,直接用手掐住了李六七的喉結,把反胃感硬生生地頂了回去。
“娘——”
一瞬間,李六七仿佛瞎了,他的視野一片白茫茫,耳邊也變得聽不真切,大滴大滴的眼淚掉了下來。
“起來,這是娘的決定,你要活下去,侄兒和嫂子還等著你把米帶回家來呢!”
二哥把李六七攙了起來,好半天,李六七的視力才恢複過來,他看著陌生而又熟悉的家,老爹和大哥躺在床上餓的起不來身,大嫂抱著幾個月大的侄子,自家媳婦帶著前夫的娃,一起從柴房門口怯怯地望著他。
把陳氏扶上炕躺下,熬了些米粒都數得出的米湯灌下去,等了半晌,陳氏方才悠悠轉醒,可卻虛弱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走,跟二哥去地主家借米。”
他與二哥一路步行,也沒走多遠,過了一個村,孤莊村的另一頭便是地主的家。
地主家自然與他家的茅草屋不同,氣派的三進三出瓦房,外麵還砌著厚實的圍牆,門口惡狗衝著李六七瘋狂咆哮,一個家丁聽見犬吠,探出頭來。
沒等多時,穿著一身錦緞裁剪的藍色印花銅錢員外袍,肥頭大耳的地主便來到了門口。
地主的手裡拎著一袋沉甸甸的米,他笑眯眯地看著送上門來的李家二兄弟,說了一件事。
沉默過後,地主問道“決定好了嗎?誰來?”
李六七攥著二哥的手,沉聲說道“二哥,讓娘她們活下去。”
“好。”
心中有愧的二哥重重地點頭,從樊地主手裡接過米袋子,轉頭大步離去。
一滴水珠墜落在地麵上,瞬間便被燙碎。
家丁左右包夾著李六七進了門,樊地主家的大門被關上,陽光在身後被隔絕開來,形成再鮮明不過的光暗對比。
出乎李六七的意料,樊地主並沒有馬上對他做些什麼,而是將他安置在了柴房,中午時分甚至還給了他半個黑硬的饃饃果腹。
李六七用唾液慢慢地舔食著混雜了麥麩、沙粒的饃饃,這時候,樊地主的府上傳來了一陣動靜,李六七將堅硬如同一塊石頭的饃饃藏在懷裡,趴在窗戶上聽著外麵的談話。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和樊地主寒暄著“黃縣令遣小的親自給樊老爺道一聲謝,東西他老人家收到了,這事一定給樊老爺辦妥。”
樊地主笑道“哪裡哪裡,鄙人教子無方,方才釀成大禍,失手殺了鎮裡的人。也要感謝黃縣令的包涵,來,差人一路辛苦,小小心思不成敬意。”
“哎呀!樊老爺太客氣了,這哪成咳咳那替令公子頂罪之人,樊老爺可找好了?”
一陣假模假樣的推讓過後,差人問道。
樊老爺笑吟吟地說“找好了,下賤人家一袋米便同意了,圈在柴房呢。”
“好,那我們就帶走了。”
兩個穿著皂袍直襯的差人闖了進來,見李六七身材這般雄壯,舉著鐐銬、刑枷的差人,也有些遲疑。
日光幽幽,地主還是那副笑麵虎的模樣,他輕聲道“想想你那些快要餓死的家裡人。”
李六七冷笑一聲,也不言語,徑自伸出手來讓差人戴上鐐銬。
見這小子識相,兩個差人也鬆了一口氣,不然真動起手來,就憑他們腰間的鐵尺,能不能打得過這壯碩的青年還真不好說。
“老爺且留步吧,我等這便壓著這小子回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