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局誅十族朱棣求我當國師薑星火朱棣!
理欲之辨,即倫理道德與人們物質精神生活欲望之間關係的爭論,是宋明時期倫理思想爭論中的核心命題之一。
不過由於今日的太學之會是群體論戰,所以自然也有其他人說話的機會,薑星火拋磚引玉之後,並不急著用“破窗”來論證些什麼,更不急著先請神開大。
解縉沉吟刹那,一馬當先道“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夫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皆是生於人之情性者也,故此欲不可去,應養人之欲,給人之求。”
對於頭馬的積極表現,薑星火相當滿意,若是事事都要自己親力親為,確實未免有些太累了,還是有人幫襯著衝鋒陷陣比較好。
解縉引用的基本都是荀子的觀點,也就是肯定人們正當的物質欲望,認為物質欲望是君子和小人的共同要求。
實際上,理欲之辯淵源於先秦,是儒家內部一個經典辯題,隻不過以前吵得沒有這麼厲害,沒有徹底把天理和人欲進行二極管對立。
反方辯手這邊,則是汪與立接替剛才趟雷趟了個灰頭土臉的楊敬誠出場。
實際上,實力最弱、資曆最淺的楊敬誠,剛才也有這個覺悟,畢竟關學傳到他這一輩,實際上就隻剩下一個門楣了,真到了關鍵時刻讓他上,他肯定掉鏈子,所以前麵不太體麵的試探工作,還是主動承擔起來比較好,好歹還能留個印象分又不太得罪人,在這種盛會中有點參與感。
“此言謬矣。”
汪與立同樣跪坐的很板正,一派老衛道士的風骨,看起來義正嚴詞的反駁,但很快,就讓人覺得不對勁兒了。
“《論語·堯曰》有言,欲而不貪,君子謀道不謀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固然是君子小人所同,但君子所尋,又豈能與小人相同?”
高遜誌眉毛一挑,不漏聲色地看向汪與立。
好你個老小子,我們中出了叛徒!
而楊敬誠也是同樣一怔。
看起來汪與立回答的沒問題,為何二人會如此?
這就不得不說一說金華學派在學術光譜中的定位了。
汪與立作為掌門人的金華學派作為承擔過鵝湖之會舉辦工作的高門,在如今大明的思想界,屬於是那種既有底蘊又有實力的學派,上百年來開枝散葉,積攢了不少家底,但也正因發展時間過長,所以現在的金華學派,跟南宋時期的金華學派,還是有些似是而非的。
在南宋時期,金華學派是浙東事功學派的一支,與永康、永嘉學派同氣連枝,主張“經世致用”的事功之學,但在一切具體的學術觀點上,則與理學、心學都有調和折中的地方,在學術光譜上的屬於那種實學裡偏右的存在。
但隨著世事變遷,南宋時期實學、心學、理學三足鼎立的局麵被打破,並且呈現出了一去不複返的架勢,永康、永嘉學派紛紛樹倒猢猻散,主張實學的浙東事功學派隻剩下了金華學派這一支,而程朱理學則徹底壓倒了心學、實學,成為了官方指定考試學問,也就是官學。
因此,金華學派不得不掉頭,開始修改自己的學術觀點,在學術光譜上從實學偏右,變成了理學偏左。
但是學術紛爭這種東西在南宋實學、心學、理學三足鼎立的時候,金華學派因為不夠激進,所以經常被永康、永嘉學派狂噴軟弱;而到了實學徹底失勢,金華學派被迫融入理學,卻又因為觀點靠近心學、實學,被傳統的程朱理學衛道士們狂噴偏激,道統不純。
所以怎麼都是被嫌棄唄?
而在“古今王霸義利”三辯後,汪與立也是有所反思,世事易變,金華學派這艘大船,到底要不要調轉船頭,重新回到過去的航道上,作為當年的實學三大家之一,重回實學旗幟下,是一件值得思考的事情。
正是因為存了這份重新改換門庭的念頭,汪與立才用了孔子的論點,而不是孟子的,孔子的觀點更加中庸平和,而孟子和荀子才是理欲之辨的對立觀點。
而在理學的捍衛者們看來,衛道不純粹就是純粹不衛道。
眼看著汪與立軟弱的態度要壞事,高遜誌馬上出手了。
“天理,人欲,相對也。所謂‘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道之所在,豈能混淆?”
高遜誌雖然被姚廣孝和薑星火拿捏了一番,但正所謂身正不怕影子歪,在這種衛道原則上麵,高遜誌還是要站在對立麵的,而且是絕不會動搖的那種。
金華學派家大業大,確實要有所顧慮,而高遜誌雖然也開書院,但跟金華學派不是一碼事。
高遜誌的觀點,就是著重闡發孔孟思想,強調大道和天理,輕視功利和物欲,認為隻有做到輕視功利和物欲,才能防止人心生亂。
這邊解縉繼續回懟“先聖有言,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讓生於有餘,爭生於不足,世上豈有隻存天理而無人欲的道理?夫饑寒並至,而能無為非者寡;然則溫飽並至,而能不為善者希若無一扇窗戶遮風擋雨,王叔明便是心中再篤信天理,恐怕也得被凍死吧?天理終歸是不能代替遮風擋雨的,而要我看來,王叔明不僅需要窗戶,還需要玻璃窗!整個大明百姓,都需要一扇玻璃窗!”
這就是要充分主張發展經濟,鼓勵人們合理的物質欲望了。
“不可,既有紙窗可遮風擋雨,何須各個要一扇玻璃窗?”
高遜誌開始上強度了“苟存無欲,則雖賞而不竊;私欲苟行,則巧利愈昏萁子昔年勸諫商紂王之象牙筷,難道不是這個道理嗎?”
嗯,高遜誌說的就是後世比較有名的“象牙筷定律”。
殷紂王即位不久,命人為他琢一把象牙筷子,賢臣萁子說“象牙筷子肯定不能配瓦器,要配犀角之碗,白玉之杯。玉杯肯定不能盛野菜粗糧,隻能與山珍海味相配。吃了山珍海味就不肯再穿粗葛短衣,住茅草陋屋,而要衣錦繡,乘華車,住高樓。國內滿足不了,就要到境外去搜求奇珍異寶,我不禁為大王您擔心,這樣注定會消耗國力,恐怕天命不在大商了。”
果然,故事的最後,紂王厚賦稅以實鹿台之錢,益收狗馬器物,充仞宮室,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因此百姓怨而諸侯叛,亡其國,自身赴火而死。
至於曆史的事實是不是如此,現在哪怕有甲骨文的出土,和民間龍骨的收集,也難以考證了,但這個故事確實是很經典的物欲升級的故事。
現代的消費主義也是如此,你說故事沒道理肯定是不對的人心就是如此,有了好的就要更好的,世人的貪欲都是這樣,也就是所謂的“得寸進尺”、“得隴而複望蜀”,按理說是沒有止境的。
而對於君王的貪欲來說,則更為可怕,因為他擁有近乎無限的權力,沒有人可以阻止他,《詩》雲“商鑒不遠,在夏後之世”,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如果順著這個邏輯辯駁,那麼肯定是辯不贏的,因為這都是理欲之辨的老套路了,祭出“象牙筷定律”就意味著不能順著對方思路來了。
這時候,張宇初忽然開口道“夫欲與喜怒哀樂,皆性之所有者,喜怒哀樂,又可去乎?”
張宇初的應對之策,同樣沒有出乎反方的預料。
因為理欲之辨,歸根到底還是落在人身上,而隻要是人,就有欲望,這就是正方的跟腳所在,你可以指望普羅大眾提高思想覺悟,但伱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像聖人一樣舍棄大部分欲望,哪怕是苦修者類型的衛道士,也做不到這一點。
張宇初的觀點就是認為人之有欲無可非議,正如喜怒哀樂之情不是惡一樣,欲同樣不是惡,也不可根除,這就相當於你不能為了“非禮勿視”把自己雙目給挖了似的。
眼見正方避戰,開始回避話題,反方辯手們頓時氣勢為之一振。
高遜誌乘勝追擊道“存天理,滅人欲,明道先生(程顥)有言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實際上,自北宋開始,天理和人欲的關係成為當時思想家爭論的中心問題之一,宋代天理人欲之辨發端於張載,成立於二程,至朱熹而集大成,在這個命題上,二程是高度統一的,他們都把“理”或“天理”作為其思想體係的最高範疇,把它視為宇宙的根本原則。
胡儼亦是振奮出聲“不是天理,便是私欲!無人欲即皆天理,所謂‘欲與喜怒哀樂,皆性之所有者’大謬矣!君子慎獨,陳明本心,便是要去喜怒哀樂於己身,人欲有何不可去除?”
王允繩這時候也跟著幫襯道“天理隻是仁義禮智之總名,仁義禮智是天理之件數,故此,天理人欲不容並立,天理存則人欲亡,人欲勝則天理滅,應革儘人欲,複儘天理,方顯道心。”
說罷,王允繩還瞪了一眼汪與立。
看看,這才叫理學偏右的攻擊性。
什麼“好榮惡辱、好利惡害,固然是君子小人所同”看看你師道先生說的是什麼話?這是我輩衛道士能說出來的?革儘人欲,複儘天理才是正道。
顯然在理學極端保守派的觀點看來,天理和人欲是高度對立的。
而按照胡儼引用《朱子語類》的說法,就是認為人心追求的是耳目之欲,過分了是有極大危害的,而道心追求的是天理或義理,因而是精微的,人們隻有克服私欲,才能使人心轉危為安,道心由隱而顯。
孔希路看著薑星火,眼見局勢有點一邊倒,但也不好說太狠的話,隻是輕飄飄地說道。
“人之既生,以保生為全;全之所階,以順感為務。若味近以虧業,則沉溺之釁興,懷末以忘本,則天理之真減。”
意思就是理解把滿足人們的物質欲望作為保全生命的前提條件,但也反對人們沉溺於私欲,因而減損天理。
呃,咋說呢,這種表態在一群理學極端保守的衛道士裡,已經算是很平和的態度了,完全是看在薑星火的麵子上才沒下狠手。
今天反方們寄出來的大招,還是朱熹留下來的那套,朱熹早年曾受業於胡仲原、劉彥衝,二人皆好佛,朱熹亦出入佛、道,直到而立之年才正式拜程頤的三傳弟子李侗為師,但朱熹的學術思想雖然龐雜,可歸根結底,其實就是“主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踐其實”這三板斧,而“主敬”、“窮理”、“躬踐”這三板斧的問題,其實薑星火在江南治水告一段落時講學的時候,就已經大致拆解過,這裡麵的東西,都跟理、欲之辨有密切的關係,甚至可以說朱熹的學說主要就是圍繞“理與欲”的關係而展開的。
楊士奇這時候眼見局勢一片大好,雖然心中對始終沒出聲的薑星火和姚廣孝有忌憚,但也曉得這時候是開口的好機會,於是說道。
“誠如朱子所言,有天理便有人欲,便似天理有個安頓處,才安頓好,便有人欲冒出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理本多,人欲也是天理裡麵出來的,雖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但這種關係同樣是此消彼長的,此勝則彼退,彼勝則此退,絕無中立不進退之理,凡人不進便退也。”
接著,楊士奇又舉例道“譬如楚漢之爭,劉邦項羽相拒於滎陽、成皋之間,彼進得一步,則此退一步;此進一步,則彼退一步,這時便需安營紮寨,慢慢苦捱,捱得一毫去,則逐旋捱將去,此心莫退,終須有勝時王叔明何須玻璃窗?便是苦捱,又真能一病不起嗎?”
顯然楊士奇的觀點屬於右中右了。
這時,姚廣孝忽然開口,大笑道“依一心法有二種門,雲何為二?一者心真如門,二者心生滅門,是二種門皆各總攝一切法!”
太學之會的辯手們先是一愣,旋即是曹端想到了什麼,然後是關學的楊敬誠麵色變得古怪,這種古怪,就像是無聲的浪潮一般,開始蔓延開來,整個會場都變得寂靜無比。
“怎麼念了一段佛經就不說話了?”
這把旁邊正聽得儘興的留學生們給搞蒙了。
誰也不清楚,為什麼剛才理學陣營的衛道士們正在窮追猛打,怎麼忽然就跟身前出現了哥斯拉一樣馬上就給嚇停了,更不明白區區一段佛經,怎麼就有集體沉默的效果。
彆說是胡漢蒼和呂恭這種新來的留學生不懂,就是李傑、賀段誌也鬨不明白。
最後還是帶他們來的小胖子一番解釋,這才明白了過來。
這裡麵是有個說法的,之前說過,朱熹早年學佛,而他的三板斧裡的東西,很多又是縫合出來的,為了解決體係內已有的bug,不得不從體係外找補丁。
而朱熹講的天理和人欲,實際上追根溯源,是北宋張載所謂的“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另一種說法,但張載沒有說氣質之性是天地之性派生的,隻提到天地之性是形而上的本體,而氣質之性是形而下的表現。
實際上,張載的人性論來源於佛門的佛性論,他的純粹至善的“天地之性”理論,在過去的儒學體係中,無論是孔孟荀時代的先秦儒學,還是兩漢經學,亦或是魏晉玄學,都沒有任何依據,而是佛教“真如佛性”的翻版。
正因為如此,博學的曹端才最先反應過來,而關學傳人楊敬誠,自然也曉得自己流派祖師張載的理論是怎麼來的,而後就是其他大儒。
如果光是借鑒,其實也沒什麼,畢竟儒釋道三教發展了上千年,互相借鑒的地方多了去了。
但問題就在於,之前說過,朱熹早年是學佛的,朱熹構建的體係,是以天理為人心的“本體”,且這個天理也是淨潔無瑕的,但這在傳統儒學體係中也是找不到任何根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