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熾皺眉道“這些錢,可都是辛苦攢出來的。”
朱高熾倒不是在陰陽怪氣,而是真的這麼想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在家裡有爭執是正常的事情,但誰都不想內耗到家庭運轉不下去,對於家庭是這個道理,對於國家來說也是這個道理,戶部是變法派當的,但同樣裡麵也有朱高熾的人,而往大了說,這個大明,不管朱高熾能不能繼承,他現在都是關切著的。
戶部左侍郎孫瑜作為朱高熾的人,這時候自然是要表態的,他說道“殿下,如今國庫裡的錢財即便真的花光了,依臣看來,大不了朝廷再想辦法賺錢儲蓄就是,但絕不可能任由北境內憂外患。”
這句話自然是孫瑜的個人觀點,不能代表整個戶部,而重點則在於最後一句,也就是孫瑜在悄悄提醒朱高熾,配合整個大明的戰略規劃是最重要的,在這一點上立場要穩,不要犯錯誤。
“嗯”
朱高熾琢磨了一番,說道“所以大家夥的意思是,先讓戶部兜個底,今年賣點債,湊合過去?”
兵部尚書茹瑺躬身道“正是如此,不過時局艱難,既然光祿寺都表態了,那麼兵部也願意拆解一部分錢,臣願為陛下北征分憂!”
朱高熾心裡歎息就知道是這樣。
這時候他也意識到了,首先就不能想著從各部寺的小金庫裡掏錢,否則各部寺的長官肯定會有怨氣,另外就是,大明的財政來源,本來就很混亂。
雖然戶部、兵部、工部三家都有自己的收入,但大夥兒其實都喊窮,又誰也不欠誰的,而且大夥兒都不想從自己的小金庫裡花錢,誰願意拿錢去填整個大明的財政窟窿呢?
“幾位公公呢?”
朱高熾最後看向了內廷的幾位大太監,內廷是有自己一套獨立的財政係統的,皇家名義下的諸如股份和莊田,都是由這些內廷最有權勢的大太監負責打理的。
然而出乎朱高熾意料的是,大太監們的回複很簡單。
“聽國師的。”
內廷,一直是朱高熾插不進去手的地方。
而這個回答,也在無形中提醒著朱高熾,薑星火的影響力正在逐漸擴大。
這種擴大,並不是說字麵意義上的聽薑星火的,而是內廷的增量財富,也就是專營商品和海外貿易這部分的財富,都是薑星火創造的。
這就有點類似於直播公司的頭牌主播,在某些時候,甚至能夠讓股東開除管理層一樣。
關鍵就在於,你能夠創造多大的價值。
在利益麵前,有些事情很公平的。
宦官們無兒無女,平生所求,不過是權勢、財富,甚至文官普遍追求的名聲,宦官都不太需要。
而內廷如今能過的這麼舒服,所有人都清楚,是受益於薑星火。
況且,內廷的宦官,基本都是親近二皇子朱高煦和三皇子朱高燧的,很少有跟大皇子朱高熾走得近的。
再加上皇帝的囑托,這些宦官們整齊劃一支持薑星火的表態,也就不意外了。
眾人齊刷刷地看向了薑星火。
薑星火沉吟片刻,開口說道“打仗肯定是要打的,但其他方麵也不能不管不顧,今年是變法的全麵展開之年,方方麵麵既然要做事情,肯定都是要用錢的,說不好哪個重要,哪個不重要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
“幾個方麵,一個一個來。”
“第一個方麵是提高征稅效率。目前稅卒衛已經在整個南直隸(包含江南)地區開展下鄉工作,今年的秋稅,是務必要提高征稅效率的,至於怎麼提高這個征稅效率,聽起來困難,做起來倒沒那麼困難,無非就是‘杜絕中飽私囊’而已。”
“當時國朝稅收的窘困,一在於之前因為靖難之役而對江南地區需索過多,征調過頻,這個孫侍郎開頭就講過了,現在總歸是有了穩定的秩序,沒那麼多的加稅和加賦;二在於各級官吏的貪壑難填,莫不視每年征收秋稅的機會為發財的絕好時機,收稅的時候千方百計地侵盜中飽,這還不算,錢糧收繳到手,又拖延起運上繳,遂使庶民繳納超額之糧,而國朝難收額內之賦如此國匱民窮,但卻養肥了各級經手的官僚、吏胥、衙役等人。故此,如何使該收的都能收上來,便成為解決今年財政危機的關鍵之一。”
說罷,薑星火拿出了幾份草擬的製度文書,遞給眾人傳閱。
“一、糧食起解運輸。”
“今後府縣見征、起運各項錢糧,俱要當年儘收完,由稅卒衛監督,而以前年份拖欠待征者,每年限完二分,如確實有災情,則上報後順延。”
“二、糧食上繳數額。”
“各布政使司、府、州、縣,上解錢糧的數額,必須與戶所存賬冊相符,又必須如實反映出本地區本年度災傷豐歉的情況,不許虛捏,更不許從中舞弊,官員調職前,必須將錢糧交盤清楚,方許離任,否則,將依考成法嚴懲。”
“三、稅收情況上報。”
“各府、州、縣掌印管糧等官,將歲運錢糧,遵照祖製冊籍,詳開‘某府某州縣,例該上納夏稅、秋糧、馬草,起、存、本折等項實際總數目’,差吏上計,送至戶部相應清吏司。”
“四、兩稅截止日期。”
“凡收夏稅,於五月十五日開倉,七月類足;秋稅,十月初一日開倉,十二月終齊足。如夏稅違限至八月終,秋稅違限至次年正月終,相應糧官、吏典、分催裡長,各負責任,杖刑至流放不等,明確截止日期,以避免稅收長期滯留於收稅人員手中,形成放貸或借此敲詐黎庶。”
實際上,薑星火的思路就是,加多少的稅都沒用,真想要收錢,關鍵在於解決“中間商賺差價”的問題。
不然就成了朝廷多收稅,百姓多繳稅,結果到朝廷手裡的稅收不增反減,差價全喂飽中間商了。
這個問題薑星火一開始想的時候,就感覺挺好玩的,這種情況在曆史上也不是沒有,明代末期的時候,國庫的錢都是明宅宗(明擺宗?)萬曆皇帝辛辛苦苦攢下來的,結果明匠宗大手大腳倒是沒遭罪,到了明吊宗的時候,就傻眼了。
內有流寇,外有後金,到了北京城破的前夕,求著皇親國戚們出點錢,各個都哭窮,這些皇親國戚、文官和大商賈,在大明危難的時候不管不顧地拋棄了大明,眼睜睜看著朝廷陷入困窘,後來李自成進京,從他們身上可沒少拷打出銀子,而等到後金入關,新君即位之後,他們又厚顏無恥地跑來討要賞賜,並索要爵祿。
這個例子其實就能看出來,所謂皇帝也不是萬能的,這個時代的社會結構就是這麼特殊,皇帝隻要涉及到某些核心利益,哪怕是皇權,都很難改變整個社會的運作模式,比如財政。
如果薑星火想改變大明的財政格局,首先需要清洗掉那幫貪婪成性、隻顧撈錢的基層官吏胥吏,然後才能慢慢扭轉整個社會的麵貌。
所以,稅卒衛下鄉當然會帶來很多腥風血雨,但從根本上來看,是具有極大意義的。
而且今年江南的夏稅馬上就要開始征收了,夏稅雖然沒有秋稅規模那麼大,但也是朝廷的重要收入來源之一,這是現在馬上就能見到改革成效的地方。
眾人傳閱以後,倒是沒有太多反對的聲音。
薑星火草擬的方案,都是針對稅收中飽私囊的實際情況製定的,這種立場非常正確的事情,沒人能反對,即便有利益或者立場衝突,也隻能說在心裡默默期待薑星火乾不成這件事情,而不是現在表示反對。
“國師接著說吧。”朱高熾捏著手裡的文書,說道。
薑星火見眾人沒反對,點點頭繼續道。
“第二個方麵,就是整頓欺隱田糧。”
“欺隱田糧主要是要嚴格限製勳臣貴族、地方豪強的這種行為,實際上,國朝稅收錢糧收不到手,除了官吏的貪吞拖欠等弊處外,很重要的還由於勳臣豪強恃勢拒納差糧,或額外多占田土,概以各種名義,不肯入冊承擔義務。”
眾人聞言頓時一怔。
真敢說啊!
這也就是薑星火,要是彆人,敢動勳貴的蛋糕,那是要被刀把子架脖子的。
實際上,這種事情誰不知道?
這都是公開的“秘密”了。
隻不過,勳貴們也沒辦法,想要維持家族長久的生存和浩大的開支,國朝的這點俸祿和賞賜又確實不夠,所以隻能多占田土,這是實際情況。
而薑星火既然敢動勳貴的蛋糕,當然不是他想成為當年高王去洛陽出差時候目睹被火燒的征西將軍張彝(北齊神武皇帝高歡早年作為函使,經常往來於懷朔鎮和京城洛陽之間傳遞信函,曆史記載他在洛陽親眼目睹了一場騷亂,羽林、虎賁等千餘人聚眾於尚書省,先是辱罵,後又扔石塊泄憤,最後這幫人一把火燒了征西將軍張彝的宅子,因為張彝的改革建議觸動了京城武官的利益),而是因為他能給勳貴們帶來更大更美味的蛋糕,所以薑星火有自信,勳貴們會為了更長遠的利益,在土地稅收上做出讓步。
同理,薑星火又拿出了第二份文件。
“凡宗室置買田產,恃強不納差糧者,有司查實,將管莊人等問罪。仍計算應納差糧多寡,抵扣祿米。若有司縱容不舉者,參奏重治。
凡功臣之家,除撥賜公田外,但有田土,從管莊人儘數報官,入籍納糧當差。違者,一畝至三畝,杖六十。每三畝,加一等。罪止杖一百,徒三年,罪坐管莊之人,其田入官,所隱稅糧依數複納。若裡長及有司官吏,踏勘不實,及知而不舉者,與同罪。
各處勢豪大戶,無故恃頑,不納本戶秋糧,五十石以上,問罪,監追完日,發附近;二百石以上,發邊衛,俱充軍。如三月之內,能完納者,照常發落。
各處勢豪大戶,敢有不行運赴官倉,逼軍私兌者,比照不納秋糧事例,問擬充軍。如掌印管糧官,不即申達區處,縱容遲誤一百石以上者,提問,住俸一年。二百石以上者,提問,降二級三百石以上者,比照罷軟事例罷黜。”
見眾人看的有些微微色變,薑星火淡淡一笑“勳臣的土地是國家賜予的土地,朝廷有需要時,勳臣出一把力,我認為是理所應當的,至於這方麵的損失,海貿方麵,自然是有更大的收入空間。”
或許其他人來推行這項改革,是變著花樣的作死,畢竟在明初,勳臣的力量是極其強大的,但對於薑星火來說,勳貴武臣,則是可以拉攏,或者說已經部分捆綁在變法戰車上的利益集團,薑星火相信,隻要跟公侯伯們好好溝通,這些人都是能理解的。
畢竟,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為了利益,隻要能給他們帶來更多更長遠的利益,那麼舍棄眼下的一些利益,也不是不可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