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118.梅涅克.卡塞爾
“很驚訝,對嗎,你的朋友,在你記憶中憎恨龍類勝過憎恨惡鬼的梅涅克.卡塞爾,居然會以這樣苟延殘喘的方式和龍共生。”梅涅克忽然就變成了另一個樣子,穿著黑色的禮服、戴著硬質禮帽、馬甲裡揣著金鏈懷表,手持煙鬥,頗像個英國紳士。
那雙深棕色的眼睛裡似乎始終流淌著與故人重逢時的喜悅。
昂熱驚訝地發現自己此刻居然倚著一座靜謐的小橋站穩了,他穿著三件套西裝加鋥亮的牛津鞋,白發梳得整整齊齊,格子紋的圍巾頗複古,雖然不是他原本穿的那一套衣服,倒也挺符合他的口味。
此時天氣晴好,白色的小帆沿著小河的中線蜿蜒向下,兩岸的建築古典高雅,還有年輕的男人和女人三兩簇擁低聲交談。
這時候有穿白裙的女孩從他們的麵前走過,她們懷抱著《聖經》,朝昂熱和梅涅克微笑,從河上來的微風拂過,掀起她們的裙擺一角,露出纖細素白的小腿,在陽光中熠熠生輝,仿佛流淌著珍珠般的熒光。
那些悲傷的、歡樂的、再也無法擁有的東西就藏在回憶裡氤氳著將昂熱淹沒了。
“劍橋……”他輕聲說,半月形的鏡片下麵,鐵灰色的眸子有些黯淡。
“上次我們在這裡彙聚,那是哪一年?是1898年吧?希爾伯特,我記得那一年你從醫學係畢業,正式接受了審核和邀請,加入了我們的獅心會。”
“是的,很多年了,我仍記得那一天的聖瑪麗教堂在夏日的陽光下投下多麼巨大的影子,也仍記得康河上那個拉小提琴的女孩有多麼漂亮的小腿。”昂熱似乎真的開始回憶美好的過往,他的臉上泛起一絲老人特有的紅暈。
“真可惜,那時候伱還是個靦腆的男孩,沒有膽子去和那個女孩打招呼。”梅涅克笑起來。
他忽然伸出手拉著昂熱從橋上一躍而下,黑色的陰影猶如飛鳥籠罩了遊船。
原來此刻恰有一艘白色的帆船從橋下經過,露天的咖啡桌占據了小半個甲板,梅涅克領著昂熱在桌子旁坐下。
“後來我變得不那麼靦腆了,可我也實在真的沒有多少精力去愛一個人了。”昂熱也笑著說,他同時對附近恭敬佇立的侍者吩咐,“一杯三倍咖啡因濃度的黑咖啡,謝謝!”
“我和他一樣。”梅涅克頭也不回,他繼續和昂熱交談,“我通過家族裡的老人們知道了這件事情,你是我們中唯一一個真正活下來的人,你背負了我們的仇恨,也背負了我們的願景,可是你是否想過為自己而活?”
梅涅克這麼說話的時候就像一個長者,可分明從長相來看,昂熱的年齡都夠當他曾祖父了。
梅涅克.卡塞爾的家族是少有的同時活躍於神話時代和近現代的混血種世家。
混血種世界聲名赫赫的四大老家族分彆卡德摩斯家族、喬治家族、齊格魯德家族和貝奧武夫家族,他們的姓氏從神話時代傳到今天,每一代人中領袖都會在自己的稱謂前加上偉大的“聖”,所以皮埃爾.卡德摩斯的長輩應該被稱為聖卡德摩斯。
在工業革命之前,混血種的世界一直都是他們說了算,他們是密黨的元老,也是世界暗麵的統治者,有些家族甚至曾在人類的曆史上建立起強大的國家。
後來的工業革命輕而易舉改變了世界的格局,蒸汽輪船縱橫七海,一些新興的混血家族迅速崛起,掌握了秘黨的話語權。
比如加圖索家族,比如高庭根家族,再比如摩根家族。
這些新生的家族和神話時代遺留的老人們格格不入,他們組成新的權利體係。
可也有那麼一些異類,傳承古老而高貴的血脈,卻又趕上了時代的潮頭,將古代的權力延續至今,卡塞爾家族就是這樣的異類。
這個立足於德國的家族在十九世紀中期分裂,梅涅克所在的一支今天已經絕跡,但另一支卻依舊維持著對整個德國境內混血在社會的統治,年輕人中卡塞爾家族中的代表作是夏洛特.卡塞爾,是那個曾出現在漢高拍賣會中的女孩。
梅涅克所說的老人大概就來自於那一支。
再聯係夏洛特與卡塞爾家族如今已經幾乎完全分裂有自成一係趨勢的態度,昂熱立刻聯想到很多東西。
“我該怎麼為自己而活呢,我的朋友們都死光了,我喜歡的女孩們也和1896年的劍橋一起埋在我已經很少再翻閱的回憶中了,梅涅克,我活了一百三十歲,我的人生早已經該走到儘頭了。每一年在做完例行身體檢查之後,我的私人醫生都會給我下達病危通知,我全身的骨骼都正在麵臨每一個老人都無法避免的嚴重的鈣流失;我的心臟正虛弱地支撐著這具身體的維係,它甚至已經無法再讓我像過去一樣肆無忌憚的使用言靈;我全身的器官都在衰竭,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死去,死亡在我這裡不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種狀態。”昂熱眺望怎麼也無法看清的劍橋,
“真正的希爾伯特.讓.昂熱早就死在了1900年的秋天,而直到今天依舊活躍在戰場上的那個老人不過是被野火般的仇恨驅使的驅殼罷了。”昂熱那雙鐵灰色的眸子從未有過今天這般的黯淡渾濁,他的聲音裡透露出來的疲憊如果被任何一個卡塞爾學院的教授聽到都會覺得世界末日大概是要來了。
自從初代獅心會覆滅,密黨改組為卡塞爾學院,混血種社會的規則與秩序在100年的時間裡被這個鐵血的老人一點點親手組建起來。他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意味著強大、高效、堅不可摧,是命中注定要滅絕龍族的男人。
可是當梅涅克卡塞爾這個始終對他而言如兄長般的男人出現在昂熱的麵前,他堅不可摧的靈魂都出現了一絲裂隙。
有那麼一瞬間,昂熱簡直覺得自己的視線穿透了命運的迷霧,看到了時光的儘頭,那個一百年前年輕的、英姿勃發的自己突然回眸。兩雙鐵灰色的眸子隔著漫長的時光對視。
昂熱忽然就笑了。
“你看,梅涅克,命運真是待我不薄,讓我在這段路的最後還能再見到曾經的風景。可我的心中存在很多疑慮。”昂熱小口啜飲手中的咖啡,眺望遠處似乎正在被從記憶深處升起的濃霧籠罩的聖瑪麗大教堂。
那棟建築還是和過去一樣瑰麗典雅,恢宏壯觀。
可昂熱已經無法再像年輕時候的夢回那樣記清它的一磚一瓦了,他真的是一個130歲的老人了。
“你能夠從那場悲劇中幸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昂熱,將你吸納入獅心會大概是我這一生中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了。我知道你以我的名義在美國建立了混血種的大學,這真是太棒了,和我過去想的一樣。老朋友們如果知道了這件事情也會感到欣慰,他們會為你而驕傲。”
“可你知道我想聽的並不是這些,梅涅克。我在歐洲混血種社會政治鬥爭所掀起的漩渦中心廝殺了三十年,早已經不是那個你在倫敦街頭撿到的什麼也不懂的孩子了。”昂熱淡淡地說。
梅涅克.卡塞爾,這個如他那柄家傳獵刀般堅硬剛直的男人忽然就沉默了,他的眉毛皺起,西裝衣領則在河麵吹來的輕風中微微搖晃。
“我不想再帶你重溫一遍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了,昂熱,你知道這是為什麼,我能夠從你的眼神中看出來很濃的疲憊。就像夏洛男爵以前常說的,人不能總活在過去的哀傷中。”梅涅克.卡塞爾輕輕地說。
“你知道嗎,梅涅克,我們的學院中有個哲學家說‘人其實是一直以來活在自己幻想出來的海洋裡的一條遊魚’,我頗覺有些道理,所以把他從助理教授提拔到了終身教授。”昂熱鬆了鬆自己大概是有些緊的領子,那領子勒得他好像是喘不過氣來。
他說,“每個人都有支撐他活下來的海洋,構成這海洋的東西可以是愛,也可以是希望,甚至可以是滿腔的熱血。而支撐我這條活了130年的老魚的海,組成它的東西一直以來都是仇恨與悲哀,我靠著這能夠彙聚成海洋的悲哀在這世間苟延殘喘了一百年,你卻想告訴我不要活在過去的哀傷中嗎?”昂熱的眼神奇怪,語氣卻是濃濃的自嘲。
梅涅克發出深沉的歎息。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這麼說。”他說,“好吧,如果你一定想知道的話。”
“我想你應該已經反推出了那天事情的許多經過,龍王的蘇醒、來自東方混血種勢力的傾軋、清政府的軍隊和不朽者的突擊。”梅涅克從桌子的下麵撈出來一個雪茄盒子,從裡麵夾出來一根,放在鼻子下麵狠狠地修了修,才用雪茄剪子剪掉了最末端的部分。
嫋嫋的輕煙很快升騰起來,那個時隔經年重又出現在昂熱麵前的男人便被煙霧所遮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