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被擱置下來,在長安四城之外,取代樓車雲梯的是漢軍新布下的壕溝與藩籬。
郭信輕騎在營邊巡視,頂著末伏天的太陽,鐵盔下的額邊不斷沁出細汗,身上的甲胄也被曬得滾燙,讓他感覺自己仿佛身處蒸籠。抬頭遠望長安城,城樓城牆也在經受這毒辣日頭的炙烤,扭曲的光影叫人不敢逼近。
郭信打馬回營,營前候著一個軍漢,見他回來馬上過來,稱王峻正在中軍等著見他。郭信料到王峻會私下與自己相見,當下也不作彆的準備,跟著軍漢到了王峻的大帳。
郭信進來時,王峻正在伏案寫著什麼。王峻今天沒穿官服,而是一件紫褐色菱紋的圓領袍子。郭信這幾月在軍中見多了穿著甲胄的軍漢,此時忍不住盯著多看了兩眼,當即覺得那袍子做工十分精細講究。
瞧見郭信進來,王峻則立即投了筆,從正在伏案的姿態中解脫出來,上前一把拉住郭信,不住地上下打量,隨後斷然稱讚道“好一個赳赳少將軍!郭使相真是好福氣!”
“使君謬讚了。”郭信對王峻的熱情毫無準備,但還是抱拳道了一聲,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還有什麼彆的話可以回答。
王峻隨即殷情地拉著郭信坐下“許久不見,那日來時我便想找二郎敘舊,隻是初來乍到,這興捷諸軍的將頭我還不識幾個,實在不便先見二郎,這兩日忙完軍中事務,特意請二郎過來一敘。”
郭信聞言頗感意外“使君還記得我?”
王峻道“怎會不記得?二郎當初先登之功,史弘肇那廝在先帝麵前說了不少好話,先帝提你做指揮使的宣命不就是我去代州傳的?回想那日情景,真像是曆曆在目,隻是沒想到短短兩年,二郎又給了我許多驚喜。如今的二郎,當得是我軍中的一員虎將。”
“虎將不敢當,末將隻是做好本分罷了。”
“怎麼還稱末將?”王峻佯裝不滿,隨後笑道“我與郭使相是舊相識,二郎在我這千萬不要客氣。去年剛進東京,百事蕪雜,故而沒有時常登門拜訪,倒是生疏了兩家情分。不過待三鎮平定之後,咱們回到東京便有的是時間相敘舊誼。”
幾句應答間,兩人初次單獨見麵本該有的隔閡悄然消解,王峻寥寥幾句下來讓不太喜歡被拍馬屁的郭信也覺得如沐春風,暗道難怪劉知遠會讓王峻作漢朝的頭任客省使,王峻確實很會說話,身上又有一番風度魅力,以他做負責出使接待之職的客省使真是再適合不過。
兩人又談了一番舊事,氣氛到位後,王峻便將話題引入正軌“不過如代州那般輕易的戰事畢竟少有,像眼下這般堵在城下數月不立寸功才是軍中常事……說起來二郎身在此地,可知道北邊行營的情況?”
“不知詳情,隻知曉北邊行營兵多將廣,聽聞李守貞已如趙思綰一般縮在河中府,料來比這廂順利得多罷?”其實河中行營數萬大軍幾月裡雲集關中,卻一場大仗也未聽聞,各家幾支人馬滯留在同州到潼關一帶,甚至還未渡河北上,這些軍情在郭威的書信中已有提及,不過郭信還是佯裝不知,想讓王峻繼續說下去。
王峻果然嘴角一撇“二郎太高看那幫人了。這幫藩鎮諸侯隻顧保全自身,哪能像尚洪遷一樣真正為朝廷拚命?眼下白文珂屯兵同州,常思屯兵潼關,皆是逡巡畏敵而不敢進。如今郭從義來了這長安城下,數萬人馬還不同樣引而不發?先前在中軍計議軍事時,你且聽他那一番說辭,嘴上說著不負官家重托,乾的卻是持兵自重的勾當,哪裡願他自家在城下折損一兵一卒。”
王峻接著幽幽歎了口氣“那日我本該當眾斥責,好在軍前申明朝廷大義。隻是郭從義畢竟身為行營主帥新到此處,我不便一來就殺他威風,更何況下麵一眾軍將皆對其諾諾稱是,人心在他,我又有什麼辦法?”
郭信聽著王峻發泄不滿,隨聲附和“如今看來,河中行營畏戰,永興行營厭戰,關中真是似安實危之局。”
“二郎說的極對,長此以往,豈是取勝之道?關中戰事拖延日久,即便不敗在此處,契丹、南唐無不是本朝勁敵,就算眼下契丹內亂,南唐新敗,但待其緩過勁來,開啟戰端,前來進犯河東、淮北,朝廷如何抵禦?”
郭信道“使君遠見卓識,不如早早上奏朝廷,等待朝廷決斷。”
王峻點點頭“這是自然。除此之外,我已上書請求朝廷令派一員重臣前來督戰,節製關中所有兵馬,好叫這幫屍位素餐之輩實心用命,為朝廷出力。按日子來算,這些天東京朝中想必正在計議此事。”
郭信已經隱隱覺察到了什麼,問道“使君以為,何人能擔此大任?”
王峻對郭信露出一笑“這幾日我思慮良久,想來東京朝廷諸公之中,楊邠楊相公久不曆軍陣,蘇逢吉、蘇禹珪隻知提筆不知提劍,史弘肇是員猛將卻非帥才,其餘人等要麼老衰之身,要麼資曆淺薄,不能統禦諸軍。思來想去,隻有令尊郭公年富力強,熟稔軍事,不僅於軍中素有名望,且其本就是樞密之身,前來號令各軍,真是再適合不過!除郭公外,還有誰能堪此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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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父親可能要來關中做平叛總指揮?郭信竟一時不知該是欣喜還是擔憂。欣喜自然是自家父親前來坐鎮,經此一役必然收益重大,單是平叛期間,就能為自家在藩鎮與禁軍中積累無數的人脈關係,更不必提贏得戰事之後的名望。要知在這年頭,什麼榮華富貴都是虛的,而廣大將士們的認可和擁戴能得來一切!至於擔憂更不必提,郭威真要軍權在握,待到日後順利平叛,隻怕那心氣狹小的劉承佑會更加忌憚自家。
王峻繼續道“不過此事結果還要等朝廷諸公計議之後才能得知,我找二郎來還另有一事與二郎相商。”
郭信將心事藏下,換上一副輕鬆的麵容“願聞其詳,使君若有差遣,末將斷無不從。”
王峻沉吟一番,緩緩開口“如今各軍雖然無功,但李守貞和趙思綰二人也確已被製於孤城,這也是為何我不與他郭從義爭論攻戰與否的原因。不過事有緩急,唯獨鳳翔王景崇與趙、李二人不同,朝廷先前雖預料其有反心,提前命趙暉前往取代,可誰知王景崇不僅隨二鎮反逆,且早已暗廂勾結了蜀國。如今趙暉已探明蜀主決心調兵遣將,不久就要出散關北上,而趙暉部下隻有數千之眾,恐怕不能抵擋,這幾日已經數次派人前來求援。”
王峻頓了頓“我與郭從義相商之後,郭從義不願分兵,其餘大將也皆以禍福難料,不願前往。真是窩囊,我在此軍中雖有節製之權,卻沒有親信根基。”說罷抬眼看向郭信。
郭信恍然,王峻與自己說了這半天好話,到頭來果然還是要自己為他出力。不過這倒未必是件壞事,待在長安城下也是無事,下次攻戰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不如就依王峻所言隨趙暉去鳳翔闖闖。何況郭威可能來關中督戰的消息讓他更加意識到,如今的自己可太需要實打實的軍功來獲取升遷之資了。
不過他還有很多顧慮“末將隻是一介指揮使,手下將士不過五百,這點人馬去了恐怕也不濟於事罷?”
“這倒好說,那些都指揮使不願親去,調兩個指揮的人總是要給我這個客省使麵子,到時兩個指揮一並歸你節製,並許你便宜從事之權。二郎去了仍以這邊行營排陣使的身份為主,這樣二郎身為指揮使,實際便有了一個都指揮使的兵力。”
郭信思慮之時,王峻繼續鼓勵道“二郎不必多憂,蜀軍向來孱弱,這些年也未聞蜀國有甚麼名將,去歲時王景崇僅兩千禁軍也能大敗蜀軍,西邊的趙暉也是員沙場宿將,隻是兵少才有些力不能及,待二郎去後,想必與敵攻守不是問題。”
這下郭信也覺得沒必要推諉什麼,當即抱拳“既是使君所憂,末將願往。”
“二郎不僅善戰,而且敢戰!”王峻當即神情大悅,拉住郭信的手很是激動,“二郎此去不僅是為我,更是為官家、為朝廷分憂,待此役之後,我必親自上書,保你升都指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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