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十來天,魅羽在大門口迎來了她的第一個客人。是個四十來歲的胖子,溫和的小眼睛,樂嗬嗬的樣子倒是不招人厭。一身小本生意人常穿的棕色仿緞長袍,外罩一件羊皮裼衣。
魅羽提起地上的搖籃,領他穿過前後院,來到自己的小屋。一路上問他“大哥不嫌棄我這副模樣?”
在過去的這些天裡,魅羽一直在使用一種叫“玉脂膏”的東西來修複受傷的皮膚。據說這種護膚膏乃是月宮裡的嫦娥娘娘親手配製的,價錢自然不菲。然而下腐雨在地獄裡是三天兩頭的事,所以這筆錢,各大歌舞坊的老板娘們是省不下來的。
“姑娘是說皮膚?這有啥嫌棄可言。我們商人凡事兒圖個吉利,最喜歡姑娘這種長得喜慶的。”
進到屋裡,魅羽請他在小圓桌旁的凳子上坐下。將門關好,然後把小川從搖籃裡抱出來,放到他自己的“小窩”裡。
小窩就是在地上鋪的個四方的厚褥子,周圍擺了一圈軟木刻的奶嘴啊、銀的銅的搖鈴啊、布老虎啊啥的。小川目前還小,不能坐、不能爬。最多翻個身兒,所以還不用設圍欄。
平日若是魅羽坐在桌邊讀書給他聽,他就仰麵躺在小窩裡,眼睛望著屋頂。一會兒拿起這個搖兩下,一會兒抓起那個晃一晃。有時她在外麵乾活累了,不想讀出聲,隻是默讀,他就會蜷起小粗腿兒,一上一下地蹬著,嘴裡發出氣呼呼的咕嚕聲。
安置好小川後,魅羽嫋嫋婷婷地走到桌邊,給客人倒了一杯茶,自己才坐下。她原先在雅宣閣的時候,都是一進屋就將對方點了穴,然後一壺酒灌醉。現下來到地獄道,見民眾謀生都不易。好歹多陪人家聊會兒天,讓人家錢沒白花。
“大哥一看就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家裡估計妻妾成群,怎麼有閒情逸致光顧我們這種小地方?”
男人笑得合不攏嘴,“沒有沒有,祖傳的小買賣。這兵荒馬亂的,發大財是不敢指望了。當年虧得祖上有在閻王爺跟前做過事兒的,這才保了這麼些年的平安。否則呀……”他望著麵前的茶杯,搖了搖頭。
魅羽心頭一動,暗忖不如趁機打聽一些和閻王有關的消息。“現下有夭茲人來管理,估計閻王他老人家樂得輕鬆了吧?”
“嗨!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男人拍了一下大腿。“閻王壓根兒不想讓這些勞什子的夭茲人進來摻和,當年還去天庭抗議了半天。可另外一邊是佛國裡的某些勢力,玉帝頂不住壓力,最終令閻王不可抗旨。閻王這一氣之下,連寶殿都搬離了地獄道,隻在每層留了個門兒。”
原來是這樣……魅羽心道,要解救地獄道的眾生,看來還不是那麼容易呢。心裡盤算著再套些話出來,不過得多灌灌迷魂湯。
“小妮子我這次是看走眼了。原來大哥不止是財大氣粗,還是朝臣後代、書香門第——哎呦!”
額頭一陣痛,像是被什麼打了一下。低頭一看,腳下掉了個奶嘴兒。再抬頭望向小川那邊,見他正躺在那裡蹬腿兒,同時皺著眉朝這邊怒目而視。
這小嬰兒人雖小,力氣倒蠻大的呢。
魅羽不理他,繼續衝男人說“那些夭茲人真是壞透了!咱們這苦日子也不知何時是個頭啊?大哥你見多識廣,知不知道為何有些神佛會支持他們過來?”
“這我哪裡清楚啊。不過我曾聽說過一件——哎呦!”
一個搖鈴手環旋轉著飛過來,打在男人的後腦勺上。男人惱怒地揉了揉腦袋,轉過身去。像是發現打他的娃還太小,畢竟不好發火,隻得不痛不癢地說了句“小娃兒真調皮。”
魅羽起身,朝小川走過去。這要是她自己的兒子,早吼上了。不過這是珺姐和張羿僅留的後代,她舍不得。
隻得蹲下身,輕輕拍了拍他。“小川乖,待會兒小姨帶你去集市玩好不好?”
嬰兒不看她,隻是用力地蹬著小粗腿兒。魅羽正琢磨著要不要抱起來哄哄,卻見他又抓起一個五彩陀螺,朝男人扔去,打在他後腰處。男人悶哼一聲,摔到地下一動不動了。
魅羽大吃一驚,走過去扶起男人查看。居然誤打誤撞,給打在了睡穴上!這才鬆了口氣,將男人扶到床上躺下,一時間哭笑不得。
走回來抱起小川,見他抿著小嘴兒、鼓著腮幫子,仍是一副氣哄哄的模樣。心道雖然這小娃不是陌岩,可把他的霸道和善妒都學了個十足十呢。
想到這裡,忍不住在他胖嘟嘟的大臉蛋上響亮地親了一下。隨後抱著他走出房門,站到屋簷下。西邊的天空彩霞漫天,比迦葉來接百石那日還好看。這在地獄可是難得一見的美景,院裡不少姑娘們都興奮地從屋裡出來了。
魅羽的目光仿佛穿透天空,繼而俯瞰整個六道。
命運可真是無法預料啊。三年前的今天,她還是鶴虛山兮遠真人的二弟子。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和幾個姐妹打打鬨鬨,互相猜測對方將來的夫君會是什麼樣。那時又何曾料到,不久後會站在地獄道的一座花樓裡,懷抱一個嬰兒,盤算著如何去跟閻王交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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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那之後,魅羽便沒再接過彆的客人了。事實上,長雲坊在那之後的二十來天都沒開業,因為一年一度的“年底評級”就要到了。
要參與評級,首先在屋舍院落和家具擺設上要過關。為了保住好不容易評上的第五級,茉姨花錢請了泥瓦匠,來把前後院的房子需要修葺粉刷的地方拾掇了一番。因為常下腐雨,房屋容易老化。不過去年才評過一次,倒也不怎麼費事。
花草樹木則由她帶著姑娘們親自修剪。由於是冬天,將枯萎難看的草木都拔掉,從集市上買了些長青的回來重新種。杯盤碗碟若有缺口的都賤賣給農家,再置備幾套新的。
這些其實都好說,真正決定級彆的還是歌舞。幺幺和她的幾個伴舞雖然去年表現不錯,可客人們的口味年年新。據說今年的行情從夏天開始,就已經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於是參賽者們每天從午飯後就開始排練,又唱又跳的,以至於小川那雷打不動的午覺都睡不好了。魅羽通常會在這時背他出門,步行去城中心熱鬨的街市上逛逛。
城中心的歌舞坊都是三級或以上的。魅羽自是沒機會入內,但她也有辦法探知一二。在大門口給小川買個糖人——雖然他還不能吃,但喜歡拿著看。然後站在那裡,目光低垂,身子微微搖晃著。看似在哄小孩,實則是在施展探視術,神識已經進了裡麵的院子。
不料離評級還有七八天的時候,魅羽某個下午背著小川回到長雲坊,還沒進大門就聽到茉姨在裡麵呼天搶地。
怎麼,這是被強盜打劫了嗎?魅羽疑惑地走進去,見小路旁新種的花草有不少被踩爛的。一個大金魚缸被砸碎了。
循著哭聲入了正廳,見坊裡的姑娘基本都在,不過獨獨少了那幾個要參加評級的。茉姨坐在她的太師椅裡,手拿絲巾哭成了淚人。一旁站著幾個老人,有一句沒一句地安慰著。
“話說咱們長雲坊也沒得罪那些夭茲人啊,”茉姨原本就烏青的眼窩哭得沒法看了。“怎麼不去禍害彆人,非來我們這裡抓人?還偏偏把我的心肝兒幺幺給捉去了。還有幾天就評級了,這可讓我怎麼活啊……”
“那說明咱們長雲坊出名唄,”管賬的羅姨說道,“連夭茲人都聽說了。把幺幺她們捉去自然是讓她們給那些巨人們跳舞去了,不用擔心。至於評級,就算評不上也無非是今年少掙點兒,明年再想辦法就是。”
“評級的事交給我,”魅羽說著,從背上把小川解下來,抱在懷裡。“小川餓了沒?”
茉姨一聽,倏地站了起來。“昭娥你能上?那太好了。都需要些啥?要多少人排練?”
“排練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魅羽衝她說,“我需要的是……”
說著,環顧在場的眾人。“以後上午都彆睡懶覺或者瞎晃晃了。想活命的,和我學點兒格鬥術。”
眾人沒料到她會說這個,麵麵相覷。
“不指望你們能打得過夭茲人,”魅羽又說,“不過你會的把式越多,逃生的可能性就越大。夭茲人的基地我去過,那才是名副其實的地獄。”
說到這裡,想起去夭茲人基地救人的泥天軍。不知他們在新統領張羿的帶領下,過得還好嗎?她突然特彆想他們。活著的,還有死了的。
“當然萬一不幸被捉去了,也不要丟掉求生的意誌。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要放棄。”
這話是對長雲坊的姐妹們說的,同時也是對泥天軍裡的夥伴們說的。
魅羽說到做到。第二天一早起床後,就提著搖籃,挨個兒房門去敲。把眾姐妹連同茉姨都叫起床,到後院站好。搞得怨聲載道。
望著站在麵前這些衣冠不整、睡眼惺忪、哈氣連天的女人,魅羽琢磨著,得先露上兩手,才能讓人把她當回事兒。
眼角瞥見泥瓦匠師傅正在院子一角乾活。師傅剛拿筆在一條大圓木周身畫了個圈,轉身去取鋸子。魅羽三兩步躍過去,氣凝於右掌。一掌劈下去,圓木齊刷刷地在畫線處折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