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們龍螈寺主修唯識宗,”常澤依然是課堂上老師指導學生的口氣,衝姚誠逼近兩步,二人身高的差異讓他的目光自帶居高臨下的威壓,“今天咱們就隻探討唯識宗的內容。”
“他可能也隻學過唯識,”站在一旁觀戰的小羽低聲衝身邊的和尚說,這句話常澤和長老們自然都聽到了。這倒不是她嘴賤,小羽向來喜歡以心理戰術幫助正在對敵的親朋好友。
常澤的語調果然生硬了些,“唯識宗,又叫法相宗,是玄奘法師取經歸來後創立的。據我所知,玄奘幼時隨二哥入住淨土寺,僅用三年時間便獲得‘沙門俊傑’的美譽。二十七歲時,有‘釋門千裡駒’稱號的玄奘開始了西行之路,一個主要目的是要取回《瑜伽師地論》。姚誠你說說,《瑜伽師地論》都涵蓋了哪三個重要的範圍?”
“嘁!”小羽不屑地叫了聲,“還以為常老師要考較什麼精妙艱深的不傳之秘呢,如此淺顯的問題我都能答得上來。”
常澤沒好氣地轉身望過來,“那你說?”
小羽衝他伸出一隻手,手心裡還握著把去了殼的瓜子。“先聲明啊,我的佛學知識都是平日從姚誠那兒不經意間聽來的。不多,隻記住點兒皮毛而已。我要是贏了,常老師就不是敗給姚誠,而是敗給了姚誠的徒弟、陸長老的徒孫,到時可彆不認,嗬嗬。”
“貧嘴。”
小羽的話自然不儘其實。她和姚誠平時哪裡討論過半句佛學?是她原先住在隴艮和吳老師家裡那幾年,聽隴艮見縫插針地給她灌輸的佛學知識。隴艮是誰?可不就是此刻佛堂正中央供著的那尊釋迦摩尼,他的話能有錯?隻不過那時的小羽還是個小學生,好多專業術語她不懂,隴艮是用深入淺出的大白話來為她講解的。
“《瑜伽師地論》涵蓋的三個方麵,”小羽搖頭晃腦地說,“怕你們聽不懂術語,我舉例來說。你們一屋子和尚在這兒開會,正熱火朝天地討論該如何巧取豪奪、坑害同行。哎呦!忽然屋子著火了,門窗外也都是火海,這可怎麼辦?大家都納悶兒啊,這是哪個缺德的要上演‘火燒禿驢’的?這時候一個身材魁梧、腦袋像獅子頭的大和尚站了出來……”
小羽說到這裡時還特意瞄了常樹一眼,場中央的姚誠則捂著嘴笑彎了腰。
“一掌就把屋頂打了個洞。然後你們猜怎麼著?他自己從洞裡跑了,沒管你們大家。而常老師受了啟發,有樣學樣,也從屋頂那個洞爬了出去。就是打個比方啊,彆當真彆當真,嘿嘿……隻有陸長老輕鬆使出他的呼風喚雨絕技。常言道,天水落下來,和尚笑口開。這才把你們大夥兒給救走的。”
小羽說到這裡便閉口不言。在場的長老們佛學修為深厚,稍一琢磨就想通了,均點頭並露出讚賞之色。而那些資曆淺的弟子要麼一臉迷惘,要麼神態不屑,大概認為小羽就是在胡謅。
“女施主說的是小乘、中乘,和大乘佛法,”坐在首位的曲蓮長老正色解釋道,“前二者均為羅漢道,又叫自了漢。修習此道的沙門畏懼生死,對三界六道起了厭離之心,但求自己解脫,並未發菩提心去救助其他人。然而二者又有不同。中乘佛法修的是‘緣覺’,又叫辟支佛,獨自一人開悟證果,類似於女施主故事裡的第一個和尚。小乘佛法又叫‘聲聞’,是以佛陀為師,靠學習佛陀的言傳身教證果的,類似於故事裡的第二個、這個……”
由於常澤並非出家人,“和尚”二字曲蓮便無法說出口。
“而最後的陸長老將所有人救走,行菩薩道,自然是指大乘佛法。”
僧眾們聞言,這才恍然。
“多謝長老指點,”常澤謝過曲蓮,不再理會小羽,繼續問對麵的姚誠,“說起取經,史書中記載的是玄奘一人西行。開創唯識宗的除了玄奘,還有他歸來後收的徒弟窺基和圓測,沒有提到過其他主要徒弟。然而在小說和民間故事裡,陪伴他的有孫猴子、豬八戒、沙僧和白龍馬。這些徒弟到底存在過嗎?”
姚誠聽後吸了口氣,在場中緩緩踱了幾步。“這個問題說起來就複雜了。在學生看來,一同取經的幾個徒弟,代表的是玄奘自己的多重心性與品質。孫行者神通廣大,但狂野難馴,行事浮躁缺乏耐性,爭強好勝殺業重……”
哎哎?小羽心道,這簡直就是在說她嘛,怪不得從小便有同學在背後裡管她叫“女孫猴子”。
“八戒懶惰好色,然而言談有趣,關心人、熱乎人。沙僧嘛,很多人認為他可有可無,是個‘醬油徒弟’,其實代表玄奘自己那份任勞任怨、鍥而不舍,少了這種品質,再聰明也做不成大事。白龍馬說的是讀萬卷書行萬裡路,這當然是長途跋涉取真經必不可少的條件。所以取經的過程,同時也是玄奘一一馴服自性的修道過程。”
“也就是說這些徒弟都不存在嘍?”耳中聽常澤不無諷刺地說,“最多算人格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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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老師,”姚誠朝著常澤邁進一步,“唯識宗的中心教義是?”
常澤脫口而出“諸法唯心所現,唯識所變。‘心法’是識的自相,‘心所法’是各種心裡活動,有六類五十一種。而‘色法’是我們所在的這個物理世界包括它的運轉規則,都是心的變現和識的轉變,所以才說色即是空。”
“對,”姚誠接著他的話說“概括說來就是‘唯識無境’。世界是我們的心性幻化出來的,如同所有人共同做的一個夢。然而每個人的世界又各有不同,會與這個人的八識相互作用。當玄奘法師遇上妖魔,他心性中的悟空是否能像佛的千千萬個化身那樣獨成個體,替他去降妖捉怪呢?這就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那到底是有悟空,還是沒有呢?”常澤不耐煩地問,“所有人的共夢,這個比喻不恰當,夢隻能自己做。”
小羽忍不住插嘴“那電腦遊戲為啥又能多人一起玩呢?常老師,唯識無境裡的‘無’,並非什麼都沒有啊。就像你買了一盤遊戲,在你沒玩它的時候,裡麵的世界確實是不存在的。隻有當你去玩,當你用感知和意識去接觸它,房子才幻化為房子,馬路成了馬路。然而真的是什麼都沒有嗎?那你不如把錢給我,我賣你張空盤行不行?遊戲公司投入了那麼多人力物力來開發這款遊戲,完了還要找人通關調試,自然是有的。隻不過這種‘有’並非一成不變地立在那裡,需要與我們的意識發生相互作用才能呈現出來。”
小羽說這段話的時候,姚誠望過來的眼光像是在說“怎麼、就能、這麼、聰明?”隨後才嚴肅地回複常澤“關於唯識無境的這個‘境’,玄奘法師按其性質分了三類——性境、獨影境和帶質境。頭一個真實不隨心,第二種是依能緣之心而起的虛幻影像。值得一提的是第三種帶質境,是我們的第七識末那識執著於自我而變現出來的一個‘似我之相’。不是純粹的影像,而是依托於阿賴耶識裡實性的性境。玄奘法師的四個徒弟,很可能就是最後這種情況。”
乖乖不得了,小羽心道,你要是拽這些,彆人可就沒法和你辯了啊,嗬嗬。
“我的最後一個問題,”常澤不為所動地說,“玄奘的徒弟窺基將唯識宗依據的佛典歸納為六經十一論,除了前麵提的《瑜伽師地論》,《解密深經》以及融彙了玄奘與窺覬個人觀點的《成唯識論》是最重要的三部。然而普通人若是不想讀這麼多經論就了解如何修大乘佛法,姚誠你能用幾句話來講明白嗎?”
小羽聽了這個問題也不敢嘻哈了。無論佛學還是其他學科,什麼叫“真懂”?就是既能夠將一個深奧的理論用淺顯的故事來闡明,又能把海量的知識做提綱挈領的歸納。能做到這兩條的人,才算是有體係地掌握了一門學科。
“還是方才玄奘取經的那個例子,”姚誠說,“常老師您也說了,在取經前玄奘就是個悟性極高的人,如果他沒有取經而自悟成佛,走的就是中乘‘緣覺’的路子。假若取經後自己留在了天竺,在那裡悟道但沒把經書帶回來,是小乘聲聞的路子。嚴格說來,如果成佛是玄奘的唯一目的,那他根本沒必要再長途跋涉地把來路重走一遍,萬一這次運氣不好,中途就掛了呢?
“可玄奘沒有滿足於自己一個人得道。甚至可以說——將經書帶回中土的這種行為本身就是在行大乘菩薩道。這也是為何小說裡寫到的玄奘,第一次取到手的是無字的空白經。有一種說法,無字的經才是真經,或者說,它並不比有字的經書更假。便如釋迦佛祖說的,他自己講經幾十年,實則未說一字。因為真正讓玄奘成就大乘佛法的,不在於他取回來的知識,而在於他的這種‘體證’。”
姚誠這番話說完,場中已是鴉雀無聲。小羽不知自己是不是多心了,總覺得姚誠這番話的目的不是在評論玄奘,而是在借機會敲打常澤以及在場的其他長老和僧眾們——佛學知識懂得再多,如果離開了性命雙修、身體力行,那也不過是紙上談兵,最終離成佛隻能漸行漸遠了。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對小羽來講一片模糊,隻是隱約記得大堂裡的僧眾們被遣散後,幾個長老又密談了一會兒。看陸長老出來時那副精神煥發的樣子,估計六大寺合並一事就這麼擱淺了。陸長老隨後陪著她和姚誠去知客寮取行李,在院門口見到焦急等候的允佳、曼虹和早上那倆知客僧。
陸長老隨後邀請一行人去他的龍螈寺做客。允佳和曼虹表示去夠寺廟了,二女想去布巴城裡自己逛,約好三日後的正午在布巴城南門會和。下山後陸長老請姚誠和小羽一同乘坐的他那輛寬敞馬車,一路上熱情地和姚誠聊個沒完,跟幾十年沒見過的親人一樣……
小羽之所以神情恍惚,是因為她不得不重新考慮一個重要問題——姚誠究竟是誰?隨著與他交往日深,毫無疑問這絕不是個普通人,在今天之前小羽甚至懷疑過姚誠就是陌岩。然而先前在佛堂裡的那通辯論卻改變了小羽的看法。
陌岩可是已經證道的佛陀啊,用姚誠的話來說,悟道需要“身體力行”。回想小羽兒時相處過的那個陌岩,雖然不似其他修行者一般死灰槁木墨守成規,畢竟還是有個修道者的樣兒,對她小羽也是謹守禮數。再看現在的姚誠?
事實上,剛才姚誠在描述八戒的時候,小羽心裡就咯噔一下。“懶惰好色,然而言談有趣,關心人、熱乎人,”除了懶惰這樣談不上,其餘的姚誠幾乎每條都中啊!尤其是對她小羽,幾乎是在他倆剛認識的第一天就把她給纏上了。那之後可謂噓寒問暖寸步不離,揮手即來、怎麼趕也趕不走,能沾她便宜的時候絕不會要臉要皮。這還不算好色?而陌岩又豈是這種人?
關鍵是昨日她背著他上山的時候,他在她耳邊說什麼來著?彆人家是八戒背媳婦,他倆是媳婦背八戒。當時她隻道那是玩笑話,想不到竟一語成讖。唉!小羽坐在晃動的馬車裡,心灰意冷地望著窗外的景色。
陌岩看樣子是鐵了心不想再和她有瓜葛了。難不成她小羽這隻母猴子,這輩子注定要和一隻豬在一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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