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彆鹹陽多年,熊啟又回到了鹹陽城。
再次回到鹹陽這片土地上,熊啟感到自己睡覺都格外踏實。
畢竟,這裡是他母親從小長大,隨後撫育他長大的地方。
回到故土,仿佛嬰兒奔向了母親的子宮那樣,舒適安心。
熊啟在自己家的宅院裡轉悠了許久,這個夜晚時常夢到的地方,如今再次回來居住,熊啟心情格外複雜。
二十多年前,也就是扶蘇剛剛出生的時候。
鹹陽城裡,他熊啟的名字就和太陽一樣閃耀。
二十多年後,他熊啟的名字卻像這院子裡的雜草一樣,寂寂無名,無人知曉。
庭院裡的雜草都長得和灌木一樣高了。
過去院子裡小孩們吃剩下的柿子、梨子,隨意地丟在土壤裡,如今也已經又長成了。
這些樹苗根部的果核,或者笑話為草叢養分的種籽,有些是扶蘇丟棄的,有些是傲慢的熊夫人丟棄的。
在幼年時代,絕大多數鹹陽勳貴的孩子們,都在這個院子裡鋪著席子,被貴婦們抱著互相玩鬨。
人作為一種社會性動物,永遠也免不了和人打交道。人和人之間的關係,親疏遠近,中國人分得明明白白。
而親戚,和自己有血親和姻親的人。
也是每一個活著的人必須要麵對的群體。
親戚這玩意,也很玄妙。
你要是認,哪怕一個在大地東邊,一個在大地西邊,那也是親戚;你要是不認,一母同胞的兄弟也可能水火不容。
嬴政,是天下人公認的六親不認的家夥。
在貴族眼裡,他簡直可恨!
到了扶蘇上位,第一件事就是認親戚。
扶蘇快速地迎接回來了自己名義上父係血緣的舅公,母係血緣上的舅舅。
一來為了彰顯自己和老父親不一樣,嬴政不近人情,他扶蘇卻講究情義。
二來,為了分封的大局考慮。扶蘇需要有關中本位製的堅定支持者。
在這件事上,馮去疾和李斯恐怕做不到讓臣子們都能服從自己的心意。
還是得熊啟。
第三,扶蘇答應過要給熊啟封王,在彆的事情上,扶蘇當然忽悠。但是這種大事上,該給的報酬都得給,否則君王沒有在臣子麵前立下信義。
臣子不服從君王,民眾也不會順從。
更重要的是,熊啟為扶蘇付出了太多。雖然這裡麵有扶蘇自己威逼利誘的因素在,但是今日不給熊啟封賞,日後誰還會為自己賣命。
熊啟為了自己主動放棄了封號,田地,自願退居幕後做個閒職太傅。遭遇了多少冷眼。
從一個大權在握的丞相,淪落為一個看管地方的監察。在外人眼中,這等同於政治生涯被判處了死刑。
當然,召熊啟回來,還有非常多的好處。
這是扶蘇繼位以來,做的第三件和嬴政對著乾的事情。
鹹陽城,曾經嬴政一人獨大,奸邪遍地,把一國之都弄得烏煙瘴氣,也不是一般人能夠乾成的。
如今熊啟返回鹹陽,看得出,鹹陽城未來幾個月將非常熱鬨。
熊啟站在他那高閣之上,俯瞰園子裡的湖泊。那湖泊好似鑲嵌於黃土地上的明鏡,像是大地的毛孔,藉著小小的湖泊呼吸。
蟄伏多年,終於得到了報酬的熊啟忍不住高吟。
“江山易主兮,天地不變。
人事難測兮,朝起暮伏。
草木無情兮,雅容天地。”
“好詩,真是好詩啊。”跟著熊啟經曆了這麼多事,去難都忍不住動容。“沒想到,二世竟然履行了諾言。”
“是啊。是啊。”熊啟現在感覺心裡甜絲絲的,與八九日前那個聽說秦始皇禪讓氣得跺腳怒罵的中年人判若兩人。
“他沒有借助我的力量就成就了大事,但是回過頭來,卻感激我過去對他的幫助。比他父親好多了。”
熊啟現在非常想跑去玉真宮和嬴政見個麵,不,他一定要去。
熊啟心中暗暗發誓。
隻是,去難對於這忽然到來的喜事感到有些不真實。“我總覺得,這件事來的太輕鬆了。就像是天上忽然掉了大餅。”
去難沒有什麼文采,說完後感到自己的言語有些粗俗,不好意思地摸著後頸。
熊啟高興地就要翹屁股了,興奮地說,“那是自然啊。去難,你都看明白的事情,我何嘗看不明白呢。無功不受祿啊,突然間把我召回鹹陽城,究竟意欲何為啊。”
去難點著頭,原本為庸俗平常生活瑣碎消磨而微微露白的兩鬢這幾天卻又迅速返黑。
人逢喜事精神爽,是這樣的。
“說起來,這也太突然了。雖然像是早有預謀,不過這完成的實在是太讓人意外了,而且太快了。上次見到陛下,還是在春末啊。”
“我們走的時候,到處都是先帝,啊不,是太上皇的人。這一次回來,太上皇居然住在了玉真宮。大街小巷的人都在稱頌二世,歌頌禪讓義舉。”
“聽說陛下已經和百越的君主何談,雙方約定好了要休戰;而且陛下打算重新實施分封。”
“就像是從一個噩夢之中醒來,昨天我們所有人都還生活在一片迷霧之中,看不到出口,每個人都在奮力地想要從泥潭裡掙紮站起來,走出去。”
“可是忽然間,太陽出來了,迷霧消失了,不安也沒有了。”
去難一連串說著,仿佛要把胸腔裡的什麼東西趕出來。
“按理說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也得驚天動地。造反始皇帝陛下,誰人敢想,誰人敢做。可是當今陛下不僅僅做了,而且做的悄無聲息啊。”
“天下人,幾乎都被二世給騙了。”
去難捂著自己的心口。“而我們竟然這麼快就又回到了鹹陽城,就像是從一個噩夢中醒來。”
“你感到這不真實?”熊啟雄厚的聲音傳來。
去難立在水霧和陽光之中,聞著讓人感到心安的老家宅邸裡的發黴的青苔味,總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很飄忽。
深秋季節,園林裡總是彌漫著水霧,清冷的陽光光束打在水霧裡,園林裡會出現夢幻的景象。偶爾會有微小的虹光出現。
“我不知道過去是夢,還是現在是夢。”
熊啟望著去難,這小子的父母死在了戰場上。對於戰爭,他總是有著一種莫名的抵觸情緒。
當聽說扶蘇選擇停戰後,很多人都和去難一樣。對秦二世發自內心的崇拜。
去難現在是對扶蘇一臉的崇拜。
他昂著腦袋,仰望著太陽,仿佛重獲新生。
“不戰而屈人之兵,用一再的退讓麻痹高傲的太上皇,這是最上乘的策略啊。真是個隱忍富有心機的家夥,他大概是從小就想著當皇帝了。”
熊啟忽然想到了那個八歲帶劍的胖子。
很多事情,忽然間就串聯起來了。
熊啟撚著自己的胡須,忍不住讚歎說,“確實有點雄主的味道。”
熊啟和去難在高閣上不過閒談了一會兒。
很快,熊府門前就來了一輛馬車。
“太傅,昌文君到了。”
“請他進來。”
熊啟表現得很是稀鬆平常。經曆了八九年的丞相風光,隨後又經曆了七八年大權旁落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