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之人聽到這個,一個個都低下了頭。
這些人和天地間謙卑彎腰的小草似乎沒有什麼區彆,自己把自己當空氣。
玄色深衣在身的扶蘇在今天這種場合下格外顯眼。
嬴政問扶蘇這件事,自然是和扶蘇第一次折騰趙高有關係。
因為在嬴政和稀泥之後,不滿他聲音的人越來越多了。
端茶倒水的宦侍不上心了,出門在外侍衛看自己的眼神裡也滿是迷茫。
反正這些人都不像之前那樣純粹地崇拜自己。
可是這廢掉趙高一個人,等於廢棄在各個宮廷裡所有的眼線;也等於廢棄趙高對朝中權臣的聯絡。
朝廷裡善良之人幾乎沒有,大奸大惡的倒是不少。
等到趙高沒了,嬴政過去的部署都將沒了。
這都怪王後,沒事找事……
現在嬴政是趕鴨子上架,被迫思考這些事情。
在他察覺出後宮這麼多勢力都不滿趙高後,這更合他心意。趙高這樣的人才能製住後宮各類人,讓他省心。
但是嬴政也清楚地記得,趙高和扶蘇之間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矛盾。
一環扣著一環,為了不影響前方扶蘇打仗,思及無論是作為父親還是作為君王,嬴政都有必要把這件事給解決了,好讓扶蘇沒有後顧之憂。
一陣風略過,信也是低頭望著地麵。
這下可好,太子躲都沒來得及躲,大王就主動問起來了。
“茲事體大。臣自然聽說過。不過大戰在即,臣倒是沒有功夫去管這個。可君父在這種時候突然問起兒臣關於趙高的事情來,該是想聽聽扶蘇的意見。”
嬴政雙目眯成一道縫。
心裡始終是感慨,到底是親兒子,隻有他明白寡人的處境。那些人說得再好,終歸是外人,隻想分享寡人手中的權力。
隻有扶蘇明白自己。
“茲事體大,說得妙。寡人看隻有你明白寡人。陪寡人上山走走。”
扶蘇難得露出笑容,“是。”
眾人都把心吊在嗓子眼裡,擔心大王因為這個突然對太子發難。尤其是馮敬,他沒離秦王這麼近過,也從沒這麼害怕過。
小人物怕政府,大人物怕曆史。
可眾人都沒想到,大王居然還就這種敏感的事情問扶蘇的意見。
眾人都很驚訝。
沒對太子信任到一個境界,大王不可能這麼做。
扶蘇解下玉佩和長劍給了馮敬,走時還對他的屬官臉上露出笑容。仿佛在說,看我表現!
信隻是無奈。
昨天太子還在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今天卻笑得這麼燦爛。
望著秦王和太子兩人一前一後上山,衣著顏色一樣,形貌輪廓一致,後肩明顯高於前肩,信忽然間記起來。他們二人是父子關係。
看著二人走遠,其他的臣子也就原地休息起來。
章邯的目光一直在嬴政身上,看著嬴政走的太遠了,他打了個手勢,三個高手便立刻圍了過來。
信將目光落在章邯身上。
章邯也望了過來。
馮敬看著這兩人的舉動,兀自抱著劍也帶人跟了上去。他暗想,太子怎麼找這麼個書呆辦事。還不如讓自己來,他能夜晚潛入章邯府邸,和章邯密會……
——
父子二人擇羊腸小道拾台階而上,等到上了山崗,眼前的景象就大不相同。
一種不知名的黃花漫山已經遍野地開著,太陽的金光照射在花海上,天地間金光籠罩。
清晨的露水還一團一團被包在葉麵上,料峭春風吹來,山地間草木齊齊聳肩。
“此情此景,你對寡人有什麼想說的嗎?”
扶蘇望著眼前,心情也是大好,“清風撫山嵐,山鳥澗中鳴。臣想遠離世俗,一輩子對著這樣的風景,逍遙自在。再請世間得道高人,與我一統坐而論道。”
話音剛落,一道嚴厲的目光閃電般刺過來。
“寡人是問,將要出行,可有什麼想要對寡人說的?”
扶蘇現在自己都不主動來找他了,嬴政這心裡總是空落落的。這次可要上戰場了,上次李信那個混賬開了先河,帶著將官衝出營帳和敵軍大戰。
這次扶蘇點名又要他做前鋒,不知道李信會不會再教唆扶蘇也出去作戰。
扶蘇卻覺得沒什麼可說的,因為嬴政聽到他內心深處的想法都不高興。
看扶蘇這個樣,嬴政隻能低聲下氣地說,“你選擇李信,固然有你的理由。可是他的話,寡人看他隻能打個前鋒,你指揮他可以,絕對不要聽從他的計策。”
扶蘇卻道,“戰場上殺機無限,戰機也是無限。隻有李信能判斷。君父固然不再相信李信,可是他的能力不可否認。”
“寡人不是不相信李信。隻是他已經敗過一次,寡人希望你能從中汲取教訓。”
扶蘇覺得今天的嬴政和以前不太一樣。
嬴政從來不會為做過的事情後悔,也不會為已經決定的事情再婆婆媽媽。
“要我說,上次戰敗,那是因為軍中人心不和。李信年紀輕輕,卻被拜為上將軍。諸將都不願意賓從。德不配位,必遭其秧。我軍將士戰線拉得太開,後方士兵更是支援不夠及時。”
“這一次去攻打楚國,按照楚國的地形,少不得還是要拉戰線。但是這就好比放風箏,敢把線放得老長,也要及時收回來。”
“如果是我去……”
扶蘇心裡謀劃著。
嬴政相問,“如何?”
“不如何。等軍報傳回來,君父就明白了。”扶蘇雙目如炬。
嬴政望著扶蘇,見他根本沒聽明白自己的意思。姑且不提自己是用了多大的決心把勝利的賭注全部放在扶蘇身上,嬴政撿了最簡短的話說。
“彆出軍帳。留在後方。切記,活著回來。”
扶蘇望著嬴政,“我知道。君父不用擔心我。”
嬴政隻覺得自己眼睛裡掉了石頭,有這麼個能理解自己的兒子,實在是祖宗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