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東郡
鹹陽城中,正是夜夜笙歌,香粉脂膏遍地。
可是東郡之地,秋末冬初,草木蕭條,黃河滾滾,向東流逝。
山風在天地間呼嘯著,萬物凋落,天地一片慘淡景色。秋雨過後的山川,像是被人強力蹂躪摧殘之後奄奄一息的婦人,隨後被人果斷地丟棄在外,任憑風吹雨敲,由著它在外靜靜死去。
比起草木蕭瑟,還有著更為淒慘的景象。
四野裡,到處都是斷壁殘垣。昔日黃土打造的城牆,如今在日曬風吹雨淋之下,又歸於黃土。昔日高聳的城牆,如今已經變成了一條長長的土堆。
隻是遠處看去,還隱隱約約有城牆的樣子。
黃土之中,暴雨洗刷過後,一具具灰白的屍骨裸露出來。
戰場上斷裂的武器也被泥土衝刷洗出,斷裂的戈,折斷的箭,被折斷掉落的箭頭,腐朽的木質車輪,銅釘在一邊散落著……
土塊、石頭,四散著。
戰壕裡秋雨彙成溝渠,嘩嘩地流著。
因為戰爭炊飯時丟棄的鍋具旁,已經長了一圈圈麥,還有黍。秋雨到了,它們的籽粒又被衝刷了下去。
防禦工事所用的鐵蒺藜餘料,也丟棄在一旁。
荊棘早就開滿在一旁的土丘上,叢中掉落著許多已經乾枯了的荊棘花。
周邊長滿了高大的桃樹、李樹。
隻是桃樹上的桃子又大又紅,卻沒有人采摘。隻是由著大桃子爛熟了落在地上。
四麵都是房屋,隻是早就已經廢棄,房屋破敗不堪。井口處的欄杆早就已經腐朽掉落,但是周邊的草木卻異常茂盛。
“難怪方才見到的那些小孩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持有武器。原來是從這裡取的啊。”
灌夫望著這一望無際的斷壁殘垣,忍不住感慨。
雖然但是,這一路過來,看到的都是這樣的景色。
庶民們有的地方貧苦至極,穿著不合身的衣服,這樣的雨季,身上還穿著夏天才穿的葛衣。
這和秦國各地庶民幾乎人人都穿著曲裾深衣差異甚大。
在一個秦國家庭裡,苦確實是苦。但是一個女孩平均一年能有三件衣服穿。在當時的戰國末年,秦國人人均是相當富庶的。
灌夫看到這些場景,自然堅定了要推行秦製到各地的想法。
“這裡,就是濮城啊!”
呂澤騎著駿馬望著濮城,忍不住懷念起他的家鄉單父縣。他的家鄉就在濮城東南方,兩天的路程就能趕到。
當然懷念家鄉的最屬劉季、夏侯嬰、曹參等人了。
單父都在東南了,沛縣也就在不遠處啊。
隻是在有地圖的情況下,走的比較快,十幾天就到了。若是在有地圖,有馬的情況下,五天就到了。
而濮城這個地方,是當時的天下人,人人都耳熟能詳的地方。
彆忘了,在秦將天下局勢從多雄並立的情況扭轉為一超多強的局勢之前,濮城屬於當時天下中原的中心地帶。
這裡土地肥沃,靠近大河,田畝數多,人丁興旺。北上又有牧場,盛產駿馬。
富饒,成了這片土地的原罪。
這裡曾經爆發過非常大的戰役——城濮之戰。
之後更有大大小小的戰役,在這裡爆發。
眼下扶蘇他們看到的,隻是春秋時代的古戰場罷了。可光是這樣的古戰場,也多如牛毛,走幾步就是。
邵平捋須,“在城濮之戰前,楚國的勢力差不多已經蹂躪了整個中原,黃河下遊的大國,如齊如宋都被楚所侵略,魯、衛、鄭、陳、蔡等國都已投降了楚人。”
“一麵狄兵也曾攻入王畿,逼得周天子蒙塵。”
“……城濮一戰,楚軍敗績,南夷的勢力即退出了中原,北狄的勢力也漸漸衰微下去,華夏國家和文化這才維持下來。”
晉國擊破了彌漫中原荊楚入侵勢力,壓迫其退回原有之桐柏山以南之地,使中原複呈安定之象。於是中原諸侯之逼於威勢而附楚者,魯、曹、衛、陳、鄭等國皆脫離楚國複回至中原集團,聽從晉國之領導。”
“之後,晉國舉辦“踐土之盟”。此次盟會,周襄王策命晉文公為“侯伯”,並給了晉文公“敬服王命,以綏四國,糾逖王慝”的任務,晉擁有了代表周王室行使征伐大權的“尚方寶劍”。”
扶蘇卻搖搖頭,“可惜,在那場大戰爆發之後,迎來的卻是越來越多的戰役。楚國退出了中原,但是中原的諸侯國卻開始互相殘殺。”
據統計,春秋戰國期間,一共發生了四百多次戰役。也就是說,在這段時期,平均一年就要發生一次多的戰役。
“信守諾言的君王,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被人殘忍的殺害。薄情寡義的君王,在這個時代摘取勝利的果實,卻又挑起更多的戰爭。”
“幾百年刀光劍影,可是就從沒有出現過一個可以讓四海賓從的王者。也許每個人心中,都在期待著一個能夠真正使得天下太平,人民安居樂業的君王。”
扶蘇站在戰車上,憂心忡忡地望著戰爭留下的瘡痍。他的黑色長袍在風中飄揚著。
明明站立在天地之間,可是神色卻又痛苦不堪。
像是被人長久地困在籠子裡的獅子。
這位少年也曾上過戰場,他知道戰爭的慘烈。
這樣一片城郭前,房屋眾多,可見當初戰役來之前,家裡人都走空了。而戰役發生過程中,多少楚人、晉人又死在這裡。
他們這一路過來,見到了無數戰爭遺址。
隻是論實際情況,這十幾年來秦國和趙韓齊魏四個國家爆發的戰爭規模更龐大,戰爭場麵比之過去更加慘烈。
但是絕不會比過去幾百年春秋戰國剔除掉秦國互相征戰的次數多。
這就是大一統的意義所在。
天下隻剩下了一個國家,再也不需要爆發戰亂了。
六國的人,在看到秦國一統天下之後,何嘗不是都是驚訝,震撼,卻又陷入深深的迷惘。
“太子,您在想什麼呢?”蒙毅忍不住去問。
“我在想,持續了七百年的戰爭,真的就結束了嗎?”
蒙毅笑道,“當然結束了啊。您都來整飭諸子百家了。”
馮敬望著蒙毅,隻是搖頭,“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蒙毅大為驚愕,馮敬居然敢和他這麼說話。
“何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太子說過,有形的戰爭結束了,無形的戰爭卻還在繼續。人心紛亂,未來天下還會有戰爭。”
馮敬雙手環胸,他們這次前去的任務,可大可小。如果是為了完成任務的話,教訓教訓諸子百家就是了。
可如果真的為了安定天下,那恐怕還要做很多事。
蒙毅自然驚詫,“這怎麼會呢?我秦軍百萬之兵,誰敢不服!?”
兩人爭執,倒也有方寸,不過目光凜然而已。不至於像街邊的婦女吵架,弄得臉紅脖子粗。
“太子,您真的是這麼看待天下局勢的嗎?”
邵平覺得扶蘇這個人很厲害。
現在秦國上至君王大臣,下至庶民小兒女,都沉浸在天下一統的喜悅之中。可是太子卻一反常態,十分冷靜不說,甚至還憂心忡忡的。
這樣的人,是絕對的智者。
劉季也覺得扶蘇這個人不可思議。他是怎麼做到年僅十九,竟然有著像一個耄耋老者一樣的智慧。他的智慧好像是泉水一樣,取之不儘。
“按照太子的說法,未來天下還有戰爭。”劉季忍不住站出來問。扶蘇這個人,果然和傳說裡的深謀遠慮。
隻是他這個人還真是矛盾啊。一邊有著那麼愚蠢的理想,想要通過教化來使得天下人人都精神升華,提高做人的檔次;一邊卻又清醒地讓人發寒,理智地讓人膽顫。
扶蘇隻是冷聲道,“不但還會有戰爭,恐怕還是不小的戰爭。”
一眾秦國人都開始麵麵相覷。
“可是,大王滅掉了六國,天下已經太平了啊。”對蒙毅來說,他永遠也無法體會庶民的疾苦。所以他所看到的,永遠都隻是世界美好的那一麵。
扶蘇下了馬車,撿起一塊石頭,丟在了一邊的潭水裡。
頓時,整座潭水都起了變化。水麵上泛起一圈圈漣漪,潭水底部的泥塵全部飄了上來。
水塘裡的魚兒、青蛙,也全部四散而逃。
“在這個時代,每個孩子從小時候起,他們聽的可不是什麼狐狸和雞的寓言故事長大,從呱呱墜地那一刻起,他們聽到的就是數之不儘的戰爭故事。”
“那些諸侯王如何深謀遠慮製定國策,誰是英明睿智,誰是蠢笨如豬。”
“那些將軍們在戰場上臨危受命,隨機應變,誰笑到了最後,誰兵敗潛逃,誰又自殺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