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白天進城參加完清明廟,哪知第二天,就得知昌縣被一場大火燒光,官府來人讓周圍村莊都趕緊搬離,說那麼多屍體,沒地方掩埋,擔心會爆發瘟疫。”
“西壩村雖然離昌縣四十裡地,官府說西壩村位置安全,可大家都很害怕死那麼多人,萬一真爆發瘟疫肯定會波及這裡,所以也就跟著彆的村一起遷村幾十裡外。”
那人繼續回憶往下說,晉安逐漸了解到更多詳情。
按照這人所說,昌縣發生大火的那一天,跟今天一樣,都是清明時節,那天是清明廟會。
清明廟會算是昌縣一年裡最熱鬨的重要節日,昌縣附近村莊,還有外地遊人,自然是有許多人去昌縣參加清明廟會,去看一看千年神木青錢柳。
而這位漢子的姥姥,十年前清明那天,坐著村裡進城參加廟會趕集的牛車,有幸見到了那棵千年神木的青錢柳。
青錢柳旁的香火箱旁,還有人負責介紹文武廟與青錢柳的來曆,諸如說文武廟的修建,是源自緬懷一位驅逐外族入侵,戰死沙場的高氣節大儒。
“我跟你們說,當時排隊在我姥姥後的,還有一名道士,結果當我姥姥坐車趕集牛車回村後,一直在痛罵那道士,說那道士說話難聽,居然當著青錢柳罵咱們昌縣出來的那位大儒是個貪生怕死,賣國求榮,欺世盜名的大盜。”
“那道士說話聲音不大,也就我姥姥附近幾人恰好聽到了,但我姥姥膽小怕事,不敢得罪罪道士,後來也是隻敢回到家後跟我們一家人說說。”
“哪知當天晚上,昌縣就被一場大火吞沒,沒有一人逃出來。”
“所以我姥姥就一直懷疑,一定是那名對神木不敬的道士,得罪了上蒼,惹來一城的人命跟他一起陪葬。”
那人似想起什麼,又神神秘秘說道:“對了,我想起來了,我姥姥的確有跟我們提起過,當那位道士罵完青錢柳後,青錢柳的確發生了變化。”
“但那都是在我姥姥離開昌縣後的事了。是後來落日後,有趕在宵禁關城門前出來的人,都說看到了青錢柳變化。”
晉安聽到這,人再次驚愣住了。
他吃驚反問道:“不對吧,難道不應該是清明廟會那天,有人罵完青錢柳後,青錢柳發生一夜神異,然後長出黃銅葉片的清明廟會青錢柳更加熱鬨了,持續了十年繁華…最後才一城人死絕的嗎?”
……
“道長我們就是昌縣本地人,又怎麼可能會記錯呢。”
“的確是罵完青錢柳的那一天,昌縣就被一場大火給燒了。”
聽著晉安莫名其妙的話,那名粗眉中年漢子小心打量著眼前這位奇怪的五色道袍年輕道士:“道長,你怎麼會睡在墳地的死人棺材裡?”
“是不是得罪什麼仇家,被仇家給活埋進棺材裡?”
晉安模棱兩可的隨口嗯了幾聲,然後又急切向眼前幾人詢問更多細節。
按照對方幾人的說法,後來康定國朝廷不僅封城,還把昌縣附近幾十裡內的各地百姓,全都遷移走了。
西壩村雖然距離昌縣很遠,但後來也十室十空,十年前就成了荒村。
而今天是清明祭祖的時節,眼前幾人膽子大,最近幾年,每年都會回故土掃墓。
因為大家覺得,距昌縣大火已過去十年,死人都被吃光隻剩枯骨了,早沒啥瘟疫可害怕的了。
所以像西壩村這樣離昌縣遠些的村子,陸陸續續開始有不少人回故土祭拜先人。
這些人知道得就隻有這麼多,更深入的細節都是一問三不知,畢竟十年前的事,太久,太久了。
久到足以把所有真相被滾滾黃沙掩埋。
他們見晉安的確不像是要跳江自儘的人,沒逗留多久,就都離開了。
畢竟他們是親眼看到晉安從墳地棺材裡鑽出來的,活人歸活人,但還是很瘮人啊。
於是,原地再次隻剩下晉安一人,他就如被天地所棄,身影迷茫。
……
……
昌縣。
當晉安重回故地,才一晚之隔,這裡早已物是人非。
城門封閉。
歲月滄桑摧殘下的高大城牆,荒蕪已久,透著一股厚重,沉重的悲涼,如一座沉默感傷的巨人。
諾大一座城池。
竟一片死寂。
要想翻越城牆,對晉安來說並不難,當晉安這個唯一的活人孤立在城牆上,靜靜眺望著腳下大火熄滅後的倒塌廢墟、野草灌木叢生的死城。
荒涼。
悲傷。
還有百感交集的酸澀,都在這一刻衝上喉頭。
“我回來了?”
“大夥還記得我嗎……”
昨晚所發生的災難,就是十年前所施加在你們身上的苦難嗎?
是你們帶我又重新經曆一遍,十年前那場沒有一人逃得出去的滅頂之災嗎?
過去一個多月裡的種種畫麵,再一次清晰湧現晉安心頭。
啪嗒。
啪嗒。
空寂無人的街市上,屍骨遍地,晉安獨自行走其中,腳步聲在四周空蕩蕩回響。
他走過一座座熟悉的坊市、街市、石橋、乾涸河床、倒塌在廢墟裡的豐樂樓、被大火燒毀的德善樓、晉安和老道士最喜歡去的羊肉館、客棧、他與老道士山羊住的地方、衙門、勾欄瓦肆……
以及半條街道都被火藥摧毀,炸出個巨大土坑的文武廟原址。
“為驅逐外族入侵,戰死沙場,氣節高尚的大儒嗎……”
晉安看著已經化為烏有的文武廟,麵露感傷,悲歎,最後變為忿忿:“貪生怕死,賣國求榮,開關放外族燒殺擄掠的奸佞的人,卻還有臉給自己立廟,給自己立貞節牌位!讓世人歌功頌德你戰死沙場,寧死不屈,把奸佞的人粉飾成高風亮節大儒!彆人奸佞之臣都是遺臭萬年,反倒你欺世盜名,越活越像聖人!”
……
花明柳暗繞天愁,上儘重城更上樓。
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斜照著夕陽,此時在距昌縣已經很遠的一處官道上。
一輛馬車緩緩行駛在官道裡,離昌縣越來越遠去,拉著韁繩駕馬車的是一位老漢。
“公子,老奴一直有一事想不明白,公子為何不跟晉安公子見最後一麵再走?”
馬車內沉靜了一會,車廂側邊簾布掀起,坐在車廂內的人默默欣賞著遠處在夕陽下呈現金光頂的風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如果我們有緣,自會有再相見的那一日。”
“如果無緣,見如不見,倒不如就此相忘於江湖。”
奇伯歎息一聲:“公子你若不對晉安公子說清楚,他又怎麼會知道,那日他誤入鬼域昌縣,險些就跟以往十年裡的其他路人一樣,死在了怨氣衝天,住著萬千孤魂的鬼域昌縣裡。”
“你若不明說,彆人又怎知是公子你救了人?”
車廂內平靜。
車廂內那位並未回答奇伯的話。
公子啊公子,連老奴我都看出來你心裡藏著心事,你若真有心事,就更應該見晉安公子最後一麵的,今日這一走,今後再相見的機會…隻怕如那細雨綿綿無絕期了啊。
奇伯歎息一聲,身為過來的人他早已看出來,公子這是舍不下麵子主動去找晉安公子,想等晉安公子主動來找她,可公子你若不主動說明是你出手從昌縣這個越鬨越凶的鬼域裡救下的晉安公子,對方又怎麼會知道這一切真相?
反而晉安公子誤以為是公子你不辭而彆,這裡麵的誤會,今後隻會越來越大。
想到這,駕著馬車的奇伯,再次陷入年輕時那段刻骨銘心感情回憶裡。
當年,就是因為彼此心性高傲,誰也放不下麵子主動去找對方,空留餘生遺憾,最後真的就成了不如相忘於江湖……
奇伯一路駕車,見公子都是一路不說話,知道公子這個時候心煩,聽不進去自己的話,於是開始自言自語:“這昌縣鬼城倒是越來越厲害了。”
“十年前還隻是在城裡鬨一鬨,現在青錢柳一直未伏誅,導致怨氣越積越重,連鎮國寺高僧的開光佛器都隱隱有些鎮壓不住鬼城裡的萬千冤魂怨氣了。城裡的怨氣居然開始衝出幾十裡,影響到幾十裡外的路人,引過往行商、路人誤入昌縣。”
“嘖嘖,不過那位晉安公子倒也是位奇人,他又是幫那些冤魂洗冤,先是‘雷公劈屍案’,然後是‘水鬼溺死案’,又是協助昌縣衙門破了十年前的那場驚天大案。”
“接下來又是不貪戀世俗黃白之物,高風亮節的主動兌換昌縣百姓手裡的害人陰錢,又是驚變的那夜一起出手對付千年邪木青錢柳,又是出手救出那麼多百姓出城。”
“雖然那些人都早已經死在十年前的那晚大劫裡,可正是因為十年前沒有一個人肯出手救他們,全城婦孺老少全死在城裡,無一人逃脫,所以他們死後才會將心中的不甘與憤恨化作了衝天怨氣,怨恨這天地的不公,為何沒有一人對他們伸出援助之手。就如溺水者往往都會怨恨岸上的人為什麼不下水救他們。”
奇伯繼續說著:“這十年裡,每到入夜,這昌縣鬼域都會重新上演一遍十年前那晚的災難,但凡經過昌縣附近,受到衝天怨氣影響了心誌,誤入昌縣裡的路人、行商、書生、小姐…或者是主動進城除魔衛道的和尚、道士,無一人能活過去。但偏偏晉安這位一開始的普通人,獨善其身。”
“晉安公子不僅成了最關鍵的破局之人,化解了昌縣越來越凶的十年怨氣,讓萬千孤魂的怨氣消散了不少,估計未來幾十年,昌縣內的怨氣不會再出來害人,這可是一份大功德啊,連老奴我都羨慕了;尤其是晉安公子還跟滿城孤魂結了一場善緣,那可是萬千怨念衝天的厲魂,這倒是件奇事,嘖嘖。”
“也幸好公子你未提前把昌縣鬼域的真相告知晉安公子,否則事先知道,反而就成事不美,不靈驗了。”
奇伯說完,還不忘拍了一記自家公子馬屁:“當然了,公子你心抱天下,一身浩然正氣,一聽說昌縣鬼城越鬨越凶,這次主動入魔窟除魔,宅心仁厚,肯定是秉承我康定國全國上下的大福澤之人。即便這次沒有晉安公子成為破局之人,公子你這次肯定也會化險為夷,平安離開昌縣的。”
“而且晉安公子這次之所以能成為破局之人,還是因為公子你一開始心善,不忍心見他平白送死,所以又是贈晉安公子修行機緣,又是教晉安公子修行,讓晉安公子一個普通人也能在昌縣鬼域裡有幾分保命機會。”
“要老奴我說,公子我們就應該馬上調頭回昌縣,尋找晉安公子,然後把公子你對晉安公子的良苦用心都說明,讓晉安公子記住你一輩子。”
“對,就應該讓晉安公子記一輩子,一輩子都不相忘那種…公子,要不老奴我這就馬上調頭回去找晉安公子?”
車廂內依舊一片平靜。
並未回應。
公子身懷心事,連拍馬屁都已經不行了嗎?
奇伯手裡還在有一下沒一下的揮著鞭子,輕輕抽打拉馬車的馬駒屁股,心不在焉的在漫漫官道上趕馬車。
“公子,你睡著了嗎?”
夕陽金輝下,車廂內還是沒有回應。
奇伯過了一會,又低聲問一句:“公子,那我們下一次遊曆地點去哪?”
車廂內依舊平靜。
在等待中,終於,車廂內那位再次開口了。
“青錢柳遁走有十年,隱藏很深,一直沒有消息,彆人找了十年都沒找到青錢柳,單憑你我二人也無從找起。”
“我倒是聽聞九麵佛的最後一次出現,是出現在不死神國。九麵佛太老了,聽說他老到快要油儘燈枯,所以他現在正急著要轉世第十世,修成第十麵佛,我們就去尋找傳說中的不死神國吧。”
“那個樸智和尚也算是九麵佛的徒子徒孫之一,康定國已經很久未出現九麵佛的蹤跡。這次他徒子徒孫再次出世,而且一出世便出現在了昌縣這座鬼城,還和刺陰師、紙紮人攪合在一起,肯定有什麼圖謀…估計是還是對十年前的聚陰盆不死心,想來昌縣繼續尋找聚陰盆的線索,以防萬一九麵佛轉世第十世失敗,借用聚陰盆來複生九麵佛。”
車廂裡的那位,說話間帶著沉思。
聽到不死神國,奇伯麵色變了變,帶起苦色。
當聽到自家主子不僅要找不死神國,而且還要去找不死神國裡的九麵佛麻煩,奇伯心裡更是一陣叫苦:“公子你還說你要把晉安公子相忘於江湖呢,你現在都直接打上九麵佛老巢去了。”
當然了,這種揣測主子心事的話,奇伯自是不敢說的,他轉而說起另一件事:“不死神國一直都很神秘,沒人知道它的具體位置。”
“不過老奴倒是曾聽到傳聞,要想找不死神國,必須先找到已經在史書記載裡消亡了幾千年的幾個古國,車國、無耳氏、美人俑,然後才能定位到不死神國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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