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安十五年,先太子出宮南巡。
說是南巡,其實是代表朝廷,接受南境良氏的歸順。
南境良氏,傳說是前朝皇族遺脈,為了避免滅族跑到南邊,在江州站穩了腳跟。
此後霸占巴蜀富裕之地,以貨運起家,生意遍布長江中下遊。
他們表麵上是經商,其實也是黑白兩道通吃的武林人士。
傳說江湖第一大幫派,就唯良氏馬首是瞻。
所以大周建國一百年,巴蜀富庶之地雖在朝廷治下,卻從不聽從朝廷管束。
良氏如土皇帝一般,令地方畏懼,讓先帝頭疼不已。
但是錦安十五年,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良氏突然願意歸順朝廷。
皇帝親自接見了良氏族長,為表誠意,命太子以南巡為名,親至巴蜀。
太子與太子妃情深意重,又想在路上教導孩童,於是帶上了兩個孩子。
其中大些的,就是皇太孫,小些的次子,才三歲。
他們出城後的第一夜,在宜陽縣南一百裡驛站度過。
就在這一夜,大火衝天而起,把東宮的主人,把隨行官員,燒得乾乾淨淨。
燒掉的,是先帝最倚重的太子,是先帝最疼愛的皇孫,是帝國肱股,是與良氏和解的可能。
先帝大怒之下發兵征討,雖然死傷嚴重,但良氏幾乎被一網打儘。
殘餘者,退至南境蠻夷之地,十多年來悄無聲息。
白發人送黑發人,先帝的身體急轉直下,藥石罔效,很快便大崩而逝。
錦安十六年,先太子的弟弟楚王繼位,改元天辰。
如今便是天辰十五年了。
關於先太子的事,自然成為禁忌,提都不能提。
洛陽城的窄巷中,沈連翹聽夫子絮絮叨叨又說了前事。
說完後夫子臨風而立,歎息道:“或許天要亡我大周……”
沈連翹左右看看,大街上沒什麼人,也就由著老師大發牢騷了。
“夫子,”她又試探道,“太子慘死,宮裡的東西會不會被人偷了變賣呢?”
“絕無可能。”夫子道,“先帝後來常去太子宮中憑吊亡人,那裡麵的每樣東西,都原地不動擺著。甚至於新帝登基後,也因思念兄長,對東宮保持原貌不變。”
那她的箱子,到底哪兒來的?
現在給她個膽子也不敢拿出去賣了。
隻能劈開燒火。
“那到底……”沈連翹問,“是誰殺了太子啊?真的是良氏假意歸順,趁機除掉皇子嗎?”
夫子搖著頭往前走:“不知也,不知也。頑童莫問,問也不知也。”
在臨近傍晚的暖陽中,夫子與沈連翹告彆,推開柴門進家。
妻子仍然躺在床上,但爐灶裡燒了水。
“回來了?”她勉強起身道,“路上有沒有遇到連翹?那孩子送了束脩,說是兩個饅頭。我這會兒不餓,你先就著白粥吃吧。”
哪裡會不餓?
每時每刻都覺得饑餓,那種感覺甚至已經成為常態,慢慢地被她忽視,隻覺得自己越來越沒有力氣,隻想躺著。
但也隻有兩個饅頭,來之不易,她不舍得吃。
沒想到夫子歉意地把碗放下道:“我在外麵吃過了,人多,沒能再給你盛一碗。我給你拿饅頭,這得掰碎了吃,不然容易噎著。”
他說著熄滅爐火,掀開鍋蓋,見那裡不光有饅頭,還有一個錢袋子。
沉甸甸,至少五百文。
夫子的神情有些怔怔。
他想起沈連翹眨眼的樣子。
——“學生交了束脩,放夫子鍋裡了。”
那表情有些驕傲,張揚在明媚的笑裡。
原來交了這麼厚重的一份。
真是的——不過才教了她一百多個字,還使喚她煮茶倒水。
夫子鼻頭微酸,喚妻子道:“起來吃吧,連翹送的這些,夠咱們活過災荒了。”
沈連翹剛進孔家側門,迎頭看到一個男人走出來。
兩人對視一眼,彼此都有些恍然。
男人身量不高,圓臉大眼,透著一股子機靈勁兒。
他已經換下在上東門鬨事時穿的舊衣,洗乾淨臉,一身孔家隨從打扮。
沈連翹記性好,還是認出了他。
男人呆呆站住,抬腳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問:“今日那個,是你吧?”
沈連翹答:“哪個?”
“往差役身上拍磚頭那個。”男人道,“我已經告訴了東家,他要見你。”
沈連翹的心提起來。
多大個事兒啊,也值得東家見?
“是不是要誇我,賞我?”她眯著眼笑。
孔家為什麼要挑動鬨事,她不想知道。但她也算是參與了,能不能給點賞錢?
交過束脩,沈連翹隻剩下一兩一吊錢了。
往夫子鍋裡放的時候不覺得,此時有些肉疼。
可這男人隻覺得沈連翹漂亮得有些晃眼。
他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呆滯嚇了一跳,搖著頭,兔子一樣竄了。
護衛說,東家在書房。
果然是書房,好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