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曾經教導過她,每天都要反省自己,為人家謀事有沒有不忠心,與朋友相交有沒有不坦誠守信。如今她做不到了。
有時候需要欺騙的人,恰恰是最親密的人。
沈連翹狠心向外走去,她素色的衣襟擦過梅花樹的枝條,一朵尚未綻放的花苞滾落在地,碎成一團濃重的紅霧。
她要住到大梁使館裡去了。
不能錯過任何一個麵見皇帝的機會。
東家他隱忍十六年,原本是為了報仇雪恨來到洛陽,卻又為了百姓北上征伐。
沈連翹自認沒有那樣的廣闊胸襟和愛民之心。
東家還沒有來得及做的事,她來做;東家還沒有來得及殺的人,她來殺。不過是死而已,她不怕死,怕的是沒有為心愛的人做些什麼,就已經垂垂老矣。
匈奴人退去後,涿邪山的野狼突然變多了。
它們啃食裸露在沙丘外的戰士屍體,爭奪還未腐爛的肉,綠色的眼睛露出凶惡的光,嗚嗚低吼,盯緊路過的三人。
江流扶住孔佑,良成林在前方開路,他們尋到匈奴的營地,點燃被匈奴丟棄的牛糞,用破布搭起帳篷,暫且安身。
孔佑仍在發熱,卻已經勉力思考。
“晉王走了?”他問道。
“大周已經退兵,”良成林一麵燒化雪水,一麵道,“要回營地,得先找馬。”
“不回營地。”孔佑斷然道。
且不說劉禮是否還在營地,就算劉禮不在,大周也已經容不下他。
將軍衛燃的提醒很明確,皇帝要他死。
終於不再忍耐,不再虛與委蛇,圖窮匕見,他們不會再給自己容身之處。
“良校尉,”孔佑忽然問道,“楊嘯舊部的藏身之處,你知道在哪裡嗎?”
楊嘯舊部,是那些因為楊嘯反叛,脫離軍籍的將士。他們約有五千多人,由三名校尉帶領,藏在沙漠深處。
出征前夜,孔佑在良成林的引薦下見過其中一名校尉。
牛糞燃燒的味道不太好,良成林揉了揉鼻子道:“知道。”
他討厭說廢話,喜歡用最少的字把事情說明白。
孔佑一直繃緊的臉露出片刻的鬆弛,他抿唇道:“咱們找他們去。”說完又看看江流,緩緩道:“你就不要去了,你拿著我的印鑒,去最近的城市取出銀票,置辦些糧草。”
江流一麵低頭摳指甲,一麵點頭。他討厭沙漠裡的風沙,讓他的指甲縫裡永遠有灰撲撲的沙塵。他也不在乎孔佑讓他做什麼,隻要他活著,他就會聽從孔佑的吩咐。
良成林默默攪動著狼肉粥。
不回軍營,反而要去找反叛的士兵,要買糧草,這件事若往深處想,必然是對朝廷有不臣之心。
然而良成林什麼都沒有問,他點頭道:“好。”
族長說了,要他待世子爺如同兄弟。
兄弟之間,不言而信、同舟共濟。
安排好這些,孔佑靠在野狼皮上,微微閉了閉眼。
他身上的戰甲已經被江流卸下丟棄,棉服很平整,但如果仔細觸摸,會發現棉服裡有些圓形的凸起。
那是沈連翹縫製在他中衣上的藥盒。
那些藥盒縫得很緊,以至於他隻拆掉兩個,就乾脆放棄了。沒想到它們在關鍵時刻救了他的命。
她的行為總是有些傻,卻又那麼窩心。
不知道自己的凶訊有沒有傳回京都。
她該很難過吧。
孔佑攥緊藥盒,一滴淚水還未湧出眼眶,就被他忍下。
是他準備不周,才讓她在千裡之外傷心。想到她可能會睡不著覺,可能會哭泣,孔佑的心就像被繩索捆綁,透不過氣。
天下很大,卻又很小。
若想與她長相廝守,恐怕自己隻能站在最高處,睥睨天下。
大梁正使親自出迎,把沈連翹接進去。
她帶的行李很少,薄薄的一個包袱,很隨意地掛在肩頭。黃萬仞伸手來接,被沈連翹躲過去。
“不必了。”她簡單道。
黃萬仞引著沈連翹向使館內走去,走過寬闊的甬道,停在東跨院門口。
他推開大門,卻沒有進去。
沈連翹停在門口,看到劉禮就站在院落裡。他提著一盞燈籠,在輕薄的柔光中溫文爾雅道:“沈姑娘,快來看看本王為你準備的屋子。”
沈連翹的手下意識摸了摸衣袖。
那裡藏著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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