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祖宗在上
春風肆虐,綠意漸濃。
三天後,一個燕子低飛的傍晚。
牆角旮旯的蟻群,黑壓壓躁動不安,空氣陰沉潮濕,悶殺了街巷裡孩童的嬉鬨聲。
喬二爺力行了一天的善事,叩拜了一天的神佛,終於在臨近黃昏時分,回到家宅府邸。
“老爺,你回來啦!”
門房老漢握著兩隻手,點頭哈腰地恭候迎接。
喬二爺走下馬車,理了理衣衫,卻問:“這兩天,那個姓江的小子,沒再過來吧?”
“沒有,打那天晚上以後,就再也沒來過。”門房討好地笑道,“老爺放心,要是還敢來,我立馬給他哄走,嗬嗬。”
喬二爺冷笑一聲,心中暗道:果然是求人不如求自己啊!
“對了,最近周邊的街坊鄰居,沒說啥閒話吧?”
喬二爺霍然起身,恰在此時,兩扇門板“砰”的一聲閉合起來,嚇得他連忙撞開房門、拔腿就跑。
剛夾了一片顫巍巍、亮晶晶的五花肉,就立刻抿一口筷頭子;才盛了一碗清汪汪、香噴噴的母雞湯,便連忙借匙挖了一口米飯。
“哎我的媽呀!”
“哼!書寧,你也太看得起這幫下三濫了。偷一次行,我還不信他次次都敢偷。這南滿鐵路,是東洋人在運營,真鬨大了,他也沒好下場!”
像往常一樣,夜深人靜,院子裡彆無他人。
光說可以,再讓他回去看看,卻是萬不可能。
可道理卻是明擺著的,喬家惹了江連橫,途徑奉天的紅丸,貨運並不安全,誰也不想冒這個風險。
眼花了?
喬二爺穩穩心神,強壯著膽子,遲疑地又向前邁出一步——再一看,絕不是眼花!
真的都在盯著他看!
話音剛落,敲門聲驟然響起,夫妻倆頓時包成一團。
畢竟,古語有雲,不為良相,便為良醫。
“書寧,你可得多吃,身子骨好起來,自然就有孩子了。”
其實,他也不想這樣,正經門第,女人家的,都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喬二爺剛想開口,腦筋一動,頓了頓,麵色忽地陰沉下來。
喬二爺今天可算出息了一把,立馬反鎖房門,脫下衣衫,鑽進被窩,跟夫人貼得很近,隻是沒有半點多餘的想法。
何況,倒騰紅丸的,並非隻有喬二爺一家,時間長了,買家必定另尋貨源,到時候隻能壓低利潤,變相還是喬家出血。
夫人照例躺在床上等他,見他有些慌張,便不由得問道:“老爺,出啥事兒了?”
正因如此,他才能如此低調。
他對江湖雜巴人,心存偏見,但對行醫賣藥的大夫,總還是願意高看一眼。
“啊……對、對,我也聽見了。”喬二爺麵色蒼白如紙。
喬二爺正襟危坐,雙臂放在桌麵上,拉起夫人的手,一句一句地念著禱辭。
家丁仆從也彆想跑,都得老老實實地圍成一圈兒,跟著念。
可喬二爺又似乎認準了書寧一人。
“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眼下,這種無賴,都敢跟我喬家齜牙了。這要是放在以前,不用多,三十年前,不,哪怕二十年前、十年前,他見了我大哥,得跪著問安!”
夜色陰沉黯淡,星月閃爍,窗口的一支樹杈,帶著新發的枝葉,化成張牙舞爪的暗影,在窗下的桌麵上,左搖右閃。
書寧卻憂心忡忡地說:“不是遲的事兒,而是馬掌櫃和謝掌櫃那邊說,根本就沒收到貨,不能給彙款過來。”
喬二爺負責搭線,書寧負責接洽會談。
“嗐!你怕什麼呀!線我都給你搭好了,你去拋個頭、露個麵就行了,還像以前那樣,不是挺好麼!”喬二爺責怪道,“要不是馬掌櫃和謝掌櫃的人半天沒動靜,我也不用找人對付姓江的小子了。”
“可人家就是說沒收到,能有什麼辦法?”書寧無奈道。
他先是推開供奉神位的堂屋,跪在蒲團上,把“無量天尊”、“阿彌陀佛”、“阿門”等等,都念了一遍。
佛陀低眉微笑倒是常態,卻隱隱約約露出了一排牙齒。
至少,也要等到明天早上再說。
“胡扯!”喬二爺當即撂下碗筷,“又不是頭一天做買賣,我給他們的藥,啥時候出過問題?”
這一番話,顯然又是奔著延續香火、傳宗接代的那一套去了。
這是夫妻二人,一直以來的分工。
“列祖列宗在上……列祖列宗在上……”他一邊雙手合十,一遍連聲祈禱,“列祖列宗在上,保佑啟民、保佑喬家平安無事……”
滿大街打聽喬二爺和紅丸,這不是給喬家“抹黑”麼!
夫妻二人默默地扒拉了兩下菜飯,誰都沒有胃口再吃。
“可是,生意怎麼辦?咱們的藥,可不光要到奉天,去吉林的貨,也得經過他那裡。萬一他要是把所有的貨都扣下了——”
老君的額頭的暗影,擋住雙眼,嘴角勾出一抹戲謔。
話雖如此,身在名門,母憑子貴絕非毫無道理。
猛推開門,卻是“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沒什麼用,可還是忍不住要說。
“對了,書寧。”喬二爺接著吩咐道,“明天,你抽空去碼頭和倉庫那邊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人,我再去新市街東洋人那邊問問情況,想想彆的貨運方法,咱們倆分頭行動。”
“咚咚咚!”
找更好、更牢靠的車廂運貨,運輸成本便水漲船高。
喬二爺覺出異樣,筷頭懸在空中,卻問:“書寧,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
老漢尋思了片刻,堅定地搖了搖頭:“沒有,就算說起老爺,那也都是好話,誇你在善堂捐款,籌錢翻修寺廟道觀,要說有什麼不好的,頂多也就說兩句公雞樓,不,說兩句教堂的事兒。”
簡簡單單,四菜一湯,葷素搭配。
擱那偷油花呢!
喬二爺的心立馬懸到了嗓子眼兒,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直卡在喉頭,進退維穀,於是連忙快步衝出堂屋。
喬二爺所信太雜,其行事作風因而顯得極其混亂,以至於反倒更像一個百無禁忌之徒。
喬二爺深吸了幾口氣,推門進屋。
“老爺,你、你聽見動靜沒?”書寧攏著被褥,擋在胸前,“院子裡剛才好像有聲音。”
等到站起身時,神情卻驀地一下愣住,隻覺得那一排排神佛塑像,仿佛被開了嘴角一般,全都俯下身子,衝他肆意嘲弄。
“沒、沒啥事兒!”喬二爺咽了一口唾沫,責怪道,“你一天,動不動就問‘出啥事兒了’,也不盼著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