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奉天·痛失靠山
紅木桌角擺著一張黑白合影。
畫麵有點模糊,一個是宮田龍二自己,另一個是頭戴六合瓜皮帽的中年人。
兩個男人並肩而立,雙目漆黑如重墨,神情得意,遠景悠然。
宮田龍二自視甚高,能讓他另眼相看的人,不多,榮五爺算是其中之一。
這個能力出眾的“牙人”,常年來往於清室貴族和東洋財閥之間,辦事周全妥帖。
兩人早有情報交易在先,彼此不僅收獲頗豐,而且過程相當愉快。
儘管那時候,他們都不在東北,但也正是因為有過之前的合作,宮田龍二才有足夠的功績,出任南鐵奉天事務所調查部理事。
眼下,兩人又因宗社黨而再度共事。
索鍥坐在桌子對麵,旁若無人地敲出一支煙,劃著洋火,點燃,深吸一口。
“我聽說譚翻譯死了?”他問,“一大家,連做飯的老媽子都給砍了?”
“是,死者當中,還有一個我方的僑民。”
宮田龍二的回答相當輕佻。原因無他,人分三六九等,古往今來,概莫能外。
譚翻譯的夫人,不過是被帝國先遣而來的移民。這類人在東洋,原本就一文不名,死了,反而更有價值,可以拿來大做文章。
何況,虐殺小叫花子,試探江連橫的情況,激怒李正西還擊報複,進而向官府施壓,打擊江家的氣焰——這本來就是譚翻譯的計劃。
隻不過,他沒想到,連他自己也成了計劃中的一部分,而且意外收獲了奇效。
“有東洋人死了?”索鍥很意外,“怎麼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宮田龍二笑了笑,說:“帝國僑民遇害的事,讓我托人暫時給壓下來了。”
索鍥愕然,皺眉思索了片刻,抬頭卻問:“你在等時機?”
“不錯!”
“什麼時機?”
宮田龍二靠在椅背上,沉吟道:“江連橫是奉天的總把頭,隻靠帝國僑民遇害這一件事,還搬不倒他。而且,他又不在附屬地,南鐵的巡警很難直接進城抓人,就算抓了,事情也牽連不到他的身上。”
索鍥抖落了兩下衣襟上的煙灰,說:“但這至少是個殺威棒,可以滅滅江家的聲望,讓他們老實幾天。”
“老實幾天?”
宮田龍二搖頭冷笑:“江連橫泄露宗社黨運送軍火的事,妨礙帝國的滿洲計劃——他必須死!隻有他死了,奉天的江湖會黨才能被打散。到那時候,我會挑一個人出來,扶持他接手江家的勢力,來為我和帝國效力。”
理由很充分,但有一點,他沒能坦誠,那便是江連橫曾威脅過他的人身安全。
那枚銅頭子彈,宮田龍二至今記憶猶新。
索鍥暗自搖頭,無奈道:“不過,上次刺殺失敗以後,江家盯得太緊,我根本沒有機會再去籌備了。”
“那是因為你們的步驟錯了。”宮田龍二說,“應該先讓江連橫失勢,再去執行刺殺。”
“有什麼辦法?”
“貴國有句古話——”
索鍥一聽,便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宮田龍二自顧自地繼續說:“解鈴還須係鈴人!誰給的江家勢力,就讓誰把這份勢力收回去!”
“張老疙瘩?”索鍥想了想說,“那咱還是直接嘮嘮刺殺的事兒吧!”
宮田龍二擺手笑道:“你們有所不知,我昨天剛得到情報,張雨亭升任巡按使,已經開始人事任免,陸續更換奉天公署的要職人員了。”
“除非張老疙瘩把自己換了,否則,我不覺得江家會受到什麼影響。”
“是麼,我們可以看看。”
索鍥見他胸有成竹的神態,忍不住問:“到底是誰要被重用了?”
宮田龍二笑了笑,隨手拉開抽屜,從中抽出一份檔案資料,放在身前的桌麵上。
“這人姓王,自號鐵龕,已經被任命為奉天督軍署高級顧問,並且即將兼任省城警務廳長。”
“王岷源?”索鍥沒有去拿檔案,“金州人,我聽說過。張老疙瘩要是重用他,估計會讓很多人不痛快。”
宮田龍二點頭道:“所以,你們隻需要給這位王廳長提供線索、勸說受害者的家屬去告官就夠了。”
說著,他忽然戲謔一笑:“畢竟,我們也應該為奉天的百姓,做一點小小的貢獻。”
……
……
奉天城內,故宮以南,耗時兩年建成的張府終於落成。
石獅鎮宅,青磚外牆,三進四合院,雖說談不上氣勢恢宏,但也絕對敞亮帶派。
喬遷之喜,更兼官運亨通,於情於理,也合該好好操辦一番。
於是,奉天的軍政要員、士林名流、豪紳富戶,但凡收到請帖的,沒一個敢有推辭,悉數前來捧場。
宅院裡賓朋滿座,離得老遠,就能聽見一陣陣高聲慶賀。
然而,在這熱鬨非凡的氣氛下,張老疙瘩身邊,卻坐著一張冷臉兒。
此人便是王鐵龕,四十多歲,濃眉大眼,唇上蓄著兩撇八字胡,看上去對這種彈冠相慶的場麵極其厭煩。
彆看他冷,張老疙瘩卻殷切款待,親自為他斟酒。
“王先生,我老張是個粗人,先前多少有點兒怠慢,你可千萬彆往心裡去。咱關外需要人才,先生就算不看我的麵子,看在東北父老的麵子上,這次也務必幫我治理好奉天。”
王鐵龕性情剛硬,但也不是亂翻白眼的狂士,眼看著奉天的軍政首腦如此誠懇,自然沒有推辭的道理。
“將軍言重了!岷源性急,不好相處,還望將軍多多擔待!不過——”他環視一周,不由得眉頭緊皺,“這裡實在不是商量政務的地方……”
“嗐!”
張老疙瘩連忙舉杯打斷:“我老張向來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王先生,你是有能耐的人,我相信你!你想乾什麼,就儘管放手去乾,誰要是敢不配合伱工作,你親自過來找我,我整他!”
言至於此,王鐵龕心裡便有了底氣。
恰在此時,宅院門外的林隊長,突然繞著院牆,急匆匆地快步走過來,在張老疙瘩身邊低聲密語了幾句。
“大點兒聲!”院子裡太吵,老張沒聽清。
林隊長便重複道:“大帥,東洋警務署的人說,他們前兩天有僑民遇害,要求立即跟我方交涉。”
“現在?”張老疙瘩一瞪眼,“他媽了個巴子的,明知道老子今天辦喜事兒,小鬼子成心膈應我是不是?”
宅院裡頓時鴉雀無聲,全場的目光瞬間朝這邊聚攏過來。
“到底咋回事兒!”張老疙瘩又問。
林隊長支支吾吾,轉述道:“呃……南鐵事務所的人報案,說是前兩天,他們的雇員和僑民被……被江家的人入室謀殺,要求我方立刻懲治凶手……”
“江家?”
張老疙瘩眉心隆起,立馬抬頭看向豪紳富戶的那桌宴席,嘟囔著問:“那個小江咋沒來?”
賓客如雲,他根本就不記得,今天到底有沒有看見江連橫。
管家立刻趕過來,悄聲解釋道:“老爺,江家的人說,江連橫最近感染風寒,怕拖著病體,壞了喜氣,所以沒來,不過禮錢倒是——”
“去去去!”
張老疙瘩哄走管家,轉而罵罵咧咧地嘟囔起來:“這小子,淨他媽的給我整事兒!”
眾人麵麵相覷。
好在,江家平時上下打點得甚為周全,遲疑了片刻,總算有三兩個老張親近的副官,湊過來打了兩句岔。
“帥爺,我看這事兒,八成是小鬼子沒憋好屁,又要找借口發難,畢竟這也不是頭一回了。”
“我看也是!前兩天的命案,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這個時候說,明擺著就是要成心給咱們添堵。”
“對啊!真想鬨,早就鬨起來了,何必非得拖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