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婭的容貌並不像白俄姑娘,而像是來自於中亞的什麼地方。
黑發及肩,翠色眼睛,五官精巧且立體,屬於是東西方兩頭沾光,形神兼備,渾然天成。
有點反抗意識,在臭點子眼裡,也成了某種情調。
江連橫對此毫不介意,契赫洛夫卻臉上無光,感覺冬妮婭在砸他的招牌,於是嘰嘰歪歪地罵了一通,惱怒之餘,還不忘給眾人賠禮道歉。
女翻譯轉述道:“江先生,實在抱歉,這個野種剛被家裡賣掉不長時間,現在還不太習慣,我們建議你換一個人選。”
“野種?”
江連橫看向冬妮婭,心裡愈發感到好奇。
女翻譯匆匆掃了兩眼資料。
按她的說法,冬妮婭是個私生女,父親勉強算是個小貴族,生活原本過得還不錯,後來毛子內憂外困,家境日漸凋敝,終於賣兒賣女。
這份身世背景,實在是過於爛俗,薛應清等人連一個字都不信。
江連橫也不在乎是真是假,隻是朝女翻譯問:“你剛才說,她會彈鋼琴?”
“會彈。”女翻譯點了點頭,隨即補充道,“但這裡很多姑娘都會彈鋼琴。江先生,我們還是推薦你換個人選,索菲亞怎麼樣,她也會樂器,還學過一點芭蕾舞。”
“芭蕾舞?”江連橫聽了連連搖頭。
儘管他還不到而立之年,但在骨子裡卻向來是老派觀念——天天當眾亮大腿,窯姐兒也沒有這麼浪的,簡直不像話,成何體統!
江連橫抬手指了指冬妮婭,說:“我就要看她彈鋼琴。”
女翻譯如實轉述了他的意思,契赫洛夫的回答很乾脆:“顧客有權提出任何要求。”
說罷,老洋鬼子便厲聲吩咐了幾句。
冬妮婭剛才打斷江連橫的手,隻是出於下意識的反應,如今見契赫洛夫發話,也不敢再有反抗,便隻好不情不願地走到鋼琴前,緩緩坐了下來。
江連橫也重新坐回沙發上,點燃了一支香煙。
休息區內靜默無聲。
醞釀了片刻,冬妮婭終於按下琴鍵,指尖在黑白兩色間跳動流淌,旋即奏響一支不知名的曲子。
姑娘偷偷藏了個心眼兒,故意把這支鋼琴曲彈得稀爛,不僅節拍混亂,甚至就連音符也有意錯彈、漏彈、多彈,聽得契赫洛夫眉頭緊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顏麵儘失。
冬妮婭很清楚,自己已經難逃被買賣的命運,但相比於落在異族手中,她倒寧願被同胞買走。
她把這支鋼琴曲毀了,並希望借此能夠打消買家的念頭。
然而,令冬妮婭萬萬沒想到的是,江連橫壓根就聽不懂這些洋曲洋調,無論曲子彈成什麼樣,隻要她還沒破盤兒,也仍然無濟於事。
一曲終了,江連橫當即帶頭鼓掌。
“好,歪瑞古德,就她了!”
這也算好?
冬妮婭萬分錯愕地轉過頭,神情中滿是絕望,差點兒就哭了。
契赫洛夫反倒是鬆了一口氣,連忙換上笑臉,心道:你自己說好的,這可不能怪我。
“這丫頭,我今晚就要領走。”江連橫起身指了指冬妮婭,接著看向女翻譯說,“她要是有行李的話,現在就讓她回去收拾收拾。”
女翻譯點點頭,轉述買賣雙方的意思,旋即便問:“江先生隻要冬妮婭這一個人麼?”
“其他人選,我就不管了。”江連橫滿不在意道,“薛掌櫃,你辛苦辛苦,在這挑幾個吧?”
薛應清答應一聲,隨即便開始回憶剛才相中的幾個白俄姑娘。
價錢很貴,但是“物有所值”,快的話,不到一年時間,就能輕鬆回本。
江連橫走到契赫洛夫麵前,跟他握了握手,說:“如果有條件的話,我希望咱們雙方可以長期、穩定合作,你看咋樣兒?”
“當然可以。”契赫洛夫笑了笑,“我這裡的姑娘,永遠都是最好的,隻要你出得起錢。”
女翻譯也跟著幫腔附和道:“江先生,我們的俱樂部可不是娼館。這些姑娘都是見過世麵的人,懂規矩、有教養、也有一定的學識和能力,她們完全可以適應上流社會的交際和應酬。”
“我知道,是名媛,不是窯姐兒。”江連橫訕笑兩聲。
女翻譯試圖辯解道:“江先生,我隻是想讓您明確一下,這筆買賣絕對物超所值,她們甚至可以直接支撐起一個上流的交際圈。”
她似乎很沉迷所謂的“上流”,話裡話外總是離不開這兩個字。
“行了行了!”江連橫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你隻要負責翻譯就行,如果契赫洛夫先生同意穩定合作,等過完年以後,我會再派人過來跟伱們詳談。”
隨後,薛應清又挑選了三五個白俄姑娘,並相應預付了訂金。
於德海作為買賣雙方的牙人,當場抽傭了好幾塊現大洋,自然是美滋滋的喜不自禁。
這些白俄姑娘,因為賣家契赫洛夫有人脈關係,所以能直接乘坐火車返回奉天。
不過,江連橫並沒打算把她們全都帶在身邊,那不體麵,而李正西幾人要走野路接“洋觀音”。因此,帶領白俄姑娘返回奉天的“重擔”,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闖虎的肩上。
事情就這麼定了。
不多時,冬妮婭也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她沒有行李,也沒有首飾,周身上下便是全部家當,一件棕色大衣,一頂黑色鐘形帽。
冬妮婭把帽簷兒壓得很低,兩隻手伸進大衣口袋裡,低下頭,猶猶豫豫,終於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走到江連橫身邊站定,看起來似乎很不甘心,卻又無能為力。
無論願不願意,她都已經是江連橫的人了。
跑也跑不了,就算真跑了,又能怎麼樣?
亂世之下,結局無外乎兩種:要麼淪落風塵,就此墮落下去;要麼原地轉圈,最後自己回來。
何況,她伶仃一人,飄在異國他鄉,出門遠走,大概率還是要遭人拐騙。
夜色漸漸深沉,幾人就此離開“老槍俱樂部”。
冬妮婭語言不通,也不知道這些人要去什麼地方,便隻好緊緊地跟在江連橫身邊,悶不吭聲。
按說生意做成,於德海掙了不少,也該走了,可他見這幾人出手闊綽,便一門心思地想要攀關係,恨不能像個水蛭一樣,死死地趴在江連橫身上吸血,嘴裡仍在喋喋不休地推銷自己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