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親切的稱呼!
一聲問候,點亮了年輕人的雙眸!
顧樂民又驚又喜,仿佛在看一束光,當即歡呼雀躍道:“江先生,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您其實是個潛在的戰士!”
“我這樣……也能算是戰士麼?”
江連橫故作遲疑,垂下目光,看了看這一身綾羅綢緞,似是隱隱流露出對自家財富所抱有的不安與愧疚。
他很清楚,這種虛偽且恰如其分的負罪感,可以讓窮人感到快樂。
窮人越是感到優越,便越是能心甘情願地任人敲骨吸髓。
當世上所有窮人,全都沉湎於當家做主的夢幻時,天下就太平了。
抬高彆人,貶低自己,悶聲發大財——這正是靠扇行當的宗旨。
江連橫精於此道,且運用得爐火純青,尺度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讓人覺得假,又不顯得過於真。
此舉正合顧樂民的意願,幾乎瞬間便勾起了他心裡那股傳教士般的狂熱與救世主般的情結。
他擺出一副高僧大德的架勢,清了清嗓子,準備度化眼前這位正在苦海中沉淪而不自知的富家翁。
“江先生,您當然可以成為一名戰士,隻是現在還不徹底,但這不要緊,最關鍵的是您有悟性,這就夠了。”
江連橫點了點頭,沉吟道:“還差個高人點撥一下。”
“沒錯!”顧樂民慷慨激昂地說,“您現在缺的就是信仰,需要一位導師,來幫您指明方向!”
“那不如就請顧先生來點我幾步吧?”
“我?”顧樂民連忙擺了擺手,“不不不,我可不行,我這水平當不了導師,而且咱們已經有導師了!”
“毛子?”江連橫問。
沒想到,顧樂民的神情頓時嚴肅起來,悶悶不樂地說:“江先生,這種稱呼很不合適,太有侮辱性了。”
“不叫毛子,那應該叫啥?”
“您剛才不是已經說了麼?達瓦裡希!”顧樂民激動道,“江先生,睜眼看看吧!北方已經給世界做出了楷模,他們的方向,就是全人類的方向,是通往幸福的方向,我們應該當他們的學生,向他們學習!他們才是我們的朋友!”
“朋友?”李正西憤慨地反駁道,“顧先生,你知道毛子當年在咱們關外殺了多少人麼?”
顧樂民微微仰起頭,卻說:“知道,但我們現在應該向前看,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
“過去了?憑什麼過去了?”
顧樂民歎了口氣,搖搖頭說:“不憑什麼,就憑他們現在已經不是毛子,而是達瓦裡希!”
李正西笑了,擺擺手,不再爭論。
江連橫左右看了看,忽然笑著問:“顧先生今年貴庚啊?”
“二十一歲。”
江連橫笑著點點頭,沒再說話。
歸根結底,眼前這個年輕人歲數太小,經曆太少,庚子俄難時,他還是個嬰兒;日俄戰爭時,他也不過是個娃娃。
顧樂民當然知道毛子當年在關外的暴行,但對他來說,那隻是書本上的幾行字,根本談不上刻骨血仇,他當然可以輕飄飄地說一句,都過去了。
但江連橫等人不同,他們對毛子有種本能的仇恨,甚至遠遠蓋過對鬼子的不滿。
不隻是他們,就連張大帥的義弟,那麼一個為北方搖旗呐喊之人,也始終對毛子懷有三分戒備。
原因無他,隻因毛子當年揮師南下,強奪關東之時,他們這一代人都是親曆者。
然而,顧樂民卻還有話說:“江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想說,以前的毛子和現在的達瓦裡希,他們之間完全是兩回事兒,他們現在隻是想幫咱們,比如中東鐵路,他們現在都要主動歸還給咱們了。”
“還了麼?”江連橫問。
“還沒有。”顧樂民語出驚人道,“但我覺得,不還咱們也挺好。”
“顧先生,你把我繞糊塗了。”
“怎麼會糊塗呢?江先生,您想想,鐵路就算還給咱們,最後會落到誰的手上,不還是那幫貪官汙吏麼!百姓能得到什麼好處?沒有!如果是那樣的話,還不如讓偉大的達瓦裡希替咱們保管呢!”
“妙啊!”江連橫自愧弗如道,“嘶——顧先生,你說,我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呢?”
“因為狹隘,狹隘的民族主義,限製了您的格局。”
“那我還有救麼?”
“當然,沒有人是生來的覺醒者!”顧樂民寬慰道,“這需要一個過程,在不遠的將來,全人類必將聯手創建一個沒有民族之分,沒有國家之彆,沒有高低貴賤,人人生而平等的大同世界!”
“所以咱們得靠毛子?”江連橫趕忙改口,“不不不,是靠達瓦裡希?”
顧樂民堅定不移地說:“他們是拓荒者,我們應該追隨他們,兩國親善——不,應該說是徹底消除國家、民族的隔閡,兄弟聯合,不分你我!”
“這話聽起來這麼耳熟呢?”江連橫喃喃自語道,“好像鬼子也是這麼說的吧?”
“那不一樣,鬼子是狼子野心,而北方的兄弟,是誠心想要幫我們掙脫身上的枷鎖!”
“嘶,那按照顧先生的說法,跟鬼子合作,必定是漢奸無疑了;而跟毛、北方的兄弟合作,那就應該叫——”
“達瓦裡希!”顧樂民立刻回道。
“妙不可言!”江連橫故作沉思,左右看了看問,“彆說,經顧先生這麼一點撥,我還確實在其中品出了一點差彆。”
三人連忙點頭:“是是是,有差彆,有差彆。”
“那南風你來說說,差彆在哪?”
“誰?”王正南瞪大了眼睛,用手一指自己,“我呀?我……這個這個,差彆肯定是有的,但是吧,這個這個……呃……我得先組織一下語言,誒,西風,你猜猜這差彆在哪?”
“我呀?”李正西忍不住在心裡罵娘,“它這個事兒吧……主要是一種感覺,方言,你感覺到沒?”
擊鼓傳花,方言早就料到最後會落到自己身上,於是忙說:“感覺到了,但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江連橫搖頭歎息:“顧先生,伱看看,我手底下這些人呐,都是榆木腦袋,什麼事兒都得掰開了、揉碎了,給他們喂到嘴裡才能明白,你不妨直說,省得他們回頭又是一晚上睡不著覺。”
顧樂民無可奈何,心中暗道:愚昧的國人呐,為什麼如此麻木,嗚呼痛哉!
旋即,他化悲慟為力量,朗聲說道:“二者之間的差彆太大了!鬼子是想要侵略咱們,而達瓦裡希是盜火者,是在拯救,是在號召全世界億萬民眾站起來!江先生,如此震古爍今的偉業,您不感到偉大麼?”
“偉大!”
“您不感到心動麼?”
“心動!”
“您不感到慚愧麼?”
“慚愧!”
顧樂民從椅子上站起來,眼含熱淚地說:“那就請放棄眼前的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這番偉業,並為之奮鬥終生!”
“要不改天吧!”江連橫在煙灰缸裡掐滅了雪茄,“主要我今天下午還有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