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朔風突起,冬初十月。
晉文公率眾臣諸將到達溫宮,布列宮帷,陳設儀仗,以待天子光降。
不數日間,齊昭公薑潘、宋成公子王臣、魯僖公姬申、蔡莊公姬甲午、秦穆公嬴任好、鄭文公姬捷俱到。諸侯相見已罷,秦穆公專向晉文公謝罪。
秦穆公前番踐土之會,寡人因憚路遠誤期,是以不果與盟,甚是慚愧。今番賢侯賜信及時,故能如期而至,願從諸侯之後,賢侯休怪。
老嶽父親當諸侯之麵,向女婿執禮認錯,晉文公自然不敢托大,急忙施禮稱謝。由此便連前番聯手伐鄭,秦侯背盟撤軍之事,也就此一並揭過,不再提起。
複次日,陳共公媯朔服墨衰喪服而至,拜見盟主重耳,聲言父親陳穆公媯款新卒,因聞晉侯召喚,不敢不來,遂墨衰而至。
晉侯溫言相慰,遙為陳穆公設祭,諸侯皆都拜祭,媯朔一一答禮,向晉侯再三致謝。
三日之內,邾、莒等小國伯子男爵,先後畢集。
消息傳至衛國,衛侯姬鄭自知有罪,恐懼不已,與眾卿議道前番大夫元咺棄城而逃,必是奔去絳城,向晉侯告訴寡人罪狀,欲借盟主之威罰我。此番溫宮之會,不去也罷。
寧俞諫道主公若不往會,是於前過之上,複益不敬天子之罪,晉侯之討必至矣。
衛成公萬般無奈,隻得啟駕離京而行,並命寧俞與鍼莊子、士榮三家大夫相從。比至溫邑,令人往裡通報,求見盟主。
晉文公聞說衛侯前來,暗自好笑,不許入內相見,並命兵士監守其君臣,禁其自由。
九月末,檢點與會諸侯,計有晉、齊、宋、魯、蔡、秦、鄭、陳、邾、莒,共是十國,皆於溫地敘會。中原諸侯,惟許侯負固趨楚,不奉晉文公召命。衛侯在押,不命與會。
日暮時分,隻聞車輪轔轔,又見執事招展,周天子襄王駕到。晉文公率諸侯接出五裡,將天子迎至新宮駐蹕,請問起居,再拜稽首,宴饗而散。
次日五鼓,十路諸侯,冠裳佩玉,舞蹈揚塵,方物有貢,各儘地主之儀。就位惟恭,爭睹天顏之喜。此番朝會,比踐土之盟更加嚴肅整齊,規模宏偉。
朝禮既畢,諸侯簇擁天下自高台而下,到帳中就座。晉文公便趁此機,喚出衛大夫元咺,將衛叔武冤死情狀訴於襄王,並請王子虎同決其獄。
襄王聞罷元咺敘述,亦怒衛侯昏憒猜忌,忘恩負義,摧殘手足,便許晉文公與王子虎斷決其案。晉文公邀王子虎至於公館,賓主敘坐,傳喚衛侯及大夫寧俞、鍼莊子到案,使與元咺對理。因士榮在衛國專攝治獄之官,便使其審理質正其事。
元咺至此滿腔義憤,終得渲瀉之處,於是口如懸河,便自衛侯出奔說起。說衛侯如何決定出奔楚國,寧武子如何阻止,建議出奔襄中,臨去時如何囑咐自己,相助太叔守國;自己恐見疑於國君,如何遣子元角前往襄中為質,卻被衛侯不問情由,一劍冤殺;自己如何強忍喪子之痛,非但不怨寡君,反而繼續扶保太叔,等待寡君回國複位;衛侯又如何聽信佞賊諂言,布設機謀,先期回國,騙開城門,使先驅射殺太叔,自己逃奔晉國,找盟主討取公道。一五一十,連哭帶說,備細鋪敘出來。一席說罷,頑石點頭歎息,鐵人為之下淚。
王子虎首次聽說此等奇聞,不禁唏噓落淚,為之心酸。
士榮聽罷,便使鍼莊子對理元咺狀辭。
鍼莊子元咺所敘之事皆有,委實不虛。但此皆因歂犬為逞一己之私,屢進讒譖之言,以致主公誤聽,因此屈殺元角。且太叔之死,亦乃此賊擅自所為,不乾我主公衛君之事。
元咺斥道歂犬初在帝丘,並未隨主公出奔襄中。是他與我商量,要擁立太叔為主,不欲複迎衛侯回國;我當時若是從之,國君豈得複入衛都?隻為某仰體太叔愛兄之心,故拒歂犬之請。不意彼竟私自離都,前往襄中密見國君,反肆離間。國主衛侯若無猜忌太叔之意,則歂犬譖言何由而入?其既能冤殺吾子元角,又如何不能屈殺兄弟太叔!歂犬雖為前驅,若無君命,焉敢直入王宮,射死主公胞弟,一國攝政之主!
士榮冷笑就此狀辭而言,便是汝挾殺子之怨,非為太叔申冤。
元咺道殺子私怨,守國大事。咺雖不肖,不敢以私廢國之大事,此心天日可表。故代太叔作書致晉,求複國君之位,今書信猶在晉侯之手,是為鐵證如山。未料太叔一片丹心,卻遭歂犬毒手!國君既知太叔並無篡位之情,便當立追歂犬離間之罪,如何又許他執弓帶箭,先期而行?又用為前驅,借國君之名闖城入宮,明明是借刀殺人,難言不知!
鍼莊子聞罷此言,低首不出一語。
士榮勉強詭辯太叔為臣,兄長衛侯為君。古來臣被君殺,有何話說?況君侯事後,便誅歂犬,又厚葬太叔,為君者尚有何罪?
元咺道昔成湯放桀,武王伐紂,皆是臣誅其君。太叔與衛君同氣連枝,又有守國之功,更非僅為下臣者。衛侯不過封國之君而已,上有周王天子,並服方伯管轄。擅殺同族公子,豈雲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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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文公聽了半晌,氣衝兩肋,再也忍耐不住,便謂王子虎道其事已明,不必再費唇舌矣。衛侯姬鄭乃天子之臣,寡人身為方伯,亦是臣子,不敢擅決,但可先將諸臣行刑。
遂喝教左右凡相從衛君而來者,儘加誅戮!
眾人聽罷,皆都變色,癱倒在地。
王子虎賢伯不可不分賢愚,玉石俱焚。在下常聞寧俞號稱寧武子,乃衛國之賢大夫,且屢調停於兄弟君臣之間,無如衛君不聽。此獄與寧俞無乾,不可累其受殃。士榮攝為士師,斷獄不明,合當首坐。鍼莊子自知理曲,可從末減,惟君侯鑒裁。
晉文公允諾,乃以方伯霸主身份下令敕命!將士榮斬首,鍼莊子刖足;寧俞並未參與迫害公子叔武,赦免其罪不問。
斷案已罷,旁聽諸侯皆稱公道,讚歎不止。晉文公於是宣布退堂,自與王子虎將衛侯帶回禦營,交由天子裁決。
衛侯見兩位大夫一被斬首,一被肜刑,直是如入冰窖,體似篩糠。隻得垂頭喪氣,跟隨晉文公及王子虎來見襄王。甫進殿堂,不由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淚如泉湧。
衛成公小侯昏憒,罪在不赦。但望看在同姓本宗,望乞饒過這次,後再不敢妄為!
王子虎上前,向襄王備陳衛國君臣獄詞,然後奏道如此冤情,若不誅衛侯姬鄭,天理不容,人心不服。乞命司寇行刑,以彰天罰。
襄王雖然氣憤,但聞“同姓本宗”之辭,亦不覺心下慘然,轉對晉文公道王叔斷獄甚明,姬鄭罪惡滔天,果難饒恕。然周官設兩造以訊平民,惟君臣無獄,父子無獄。衛國臣訟其君,是無上下之分,亂周製也。若為臣誅君,為逆已甚。朕恐其無以彰罰,而適以教逆,亦何私於衛哉!
晉文公見周王援引祖製,隻為衛侯求情,至此殺雞儆猴目的已達,遂惶恐謝罪道陛下聖明,為臣慚愧。既陛下施恩,對衛侯不加誅戮,臣當使人檻送京師,以聽國人裁決。
襄王點頭,撫慰有加。晉侯遂帶衛侯回至公館,使軍士看守;一麵喚來元咺,囑其歸衛,聽由眾卿大夫彆立賢君,以代姬鄭之位。
元咺拜辭晉侯,遂還至衛,與群臣眾大夫計議,共舉叔武之弟姬適為君。姬適字子瑕,為人仁厚,且合兄終弟及承襲之禮,眾人便皆無辭。於是公子瑕即位,史稱衛中廢公。又舉元咺為相,司馬瞞、孫炎、周歂、冶廑一班文武相助。衛國之事,就此粗定。
周襄王受朝已畢,駕返洛陽。
晉文公率諸侯送出河陽之境,命先軫之弟先蔑押送衛侯至京師囚禁。寧俞自請隨行,照顧衛侯飲食起居。
衛成公羈押洛邑,一日患疾,寧俞向襄王奏報,並請求醫問診。
襄王雖為天子,亦不敢作主,遂命先蔑派使前往絳城,請問於晉侯。
晉文公聞說,遂對眾臣言道衛侯患病,寧武子請求醫治,眾卿以為如何?
先軫此人不死,衛國難安。
狐偃既其患病,乃是天降懲罰,無可禱也。
晉文公既明眾臣之意,遂遣醫衍去王城為衛侯診治,臨行暗囑,命其尋機毒死姬鄭。
醫衍奉命而往,到至洛陽監督中,先為衛侯診過脈息,便開藥餌,內中投以劇毒。
寧俞時刻在旁觀察,見醫衍配藥時神色不正,便知內有蹊蹺。又見其將湯藥盛於缽中,將要端入病室,便即急忙喝止醫者且慢!
醫衍聞言,手一哆嗦,藥湯灑出缽外。
寧俞更堅其疑,環顧身周並無他人,低聲問道是否晉伯遣你前來,欲害衛侯?
醫衍聞言大震,顏色更變,一時回答不出。
寧俞某亦深知,君命難違。但先生若能放我主公一條生活,則某必保你一生富貴,並連子孫衣食無憂。
醫衍大夫既知君命難違,小人又何敢私自賣放?
寧俞無妨,你隻管下毒,但須減其分量,使藥不死人。若能行此方便,我館舍中廣有財資,必以百斤黃金相贈,絕不食言。
說罷,解下腰間玉佩,塞入醫衍手中,俯耳說道隻此玉玦,亦值百金。
醫衍於是仔細斟酌,減其毒藥分量,重新調配藥餌已畢,將藥方交給寧武子。
寧俞問道於此若何?
醫衍可使嘔血數升,昏迷三日,但不至死。
寧俞點頭,遂喚侍從入內,照方抓藥,仔細煎熬。複派心腹回至館舍,齎來百斤黃金,贈與醫衍。
一時三刻,其藥煎成,寧俞親自監視醫衍,喂衛侯服下。
服藥未久,衛成公大叫腹疼,吐血滿地,昏迷過去,狀如身死。
寧俞卻也粗通醫道,暗地伸手入袖,為衛侯切脈,果然其息未絕,隻是假死。於是故作大怒,痛罵醫衍,作勢拔劍要殺。
醫衍假作驚懼,連滾帶爬逃走,兼程奔回溫宮,向文公複命去了。
寧俞極具才智,知道主公不死,晉侯絕不會善罷乾休,遂托魯僖公出麵斡旋,分彆向周襄王及晉文公行以重賄,隻求留下衛侯一條老命便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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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見錢眼開,首先答應;更遣王子虎至溫,向晉文公為衛侯說情。
王子虎未至溫地,先蔑早已遣使回報晉侯,說衛成公死而複生,又醒轉過來。
晉文公不知是醫衍暗做手腳,卻道衛侯命硬,天數不該終結。於是便將醫衍怒罵一頓,命其再往洛邑,此番必要結果衛侯姬鄭性命。
醫衍無奈,正欲整裝待發,魯僖公遣使前來,向晉文公賄以重金,替衛成公求情。
晉文公正在為難,王子虎亦到,代表周襄王替衛侯說項。
既是諸侯之首及天子俱都出麵,到此地步,晉文公便以為衛侯大難不死,必是天意,也隻索罷休,同意釋放衛成公,並撤回先蔑及其監守軍士。
衛成公由此得以出獄,帶病逃奔陳國。又命寧俞潛回衛都,用重金收買衛大夫周歂、冶廑,並許願道如能助我複位,必賜你二人為卿。
晉文公放過衛成公,見諸侯未散,於是設宴以待,並於席間說道諸公皆來朝拜天子,勤勞王室,惟許國人一心事楚,不通中國。若依諸公之意,當作如何打算?
諸侯公為盟伯,我等惟命是從。
晉文公若依我意,潁陽便在密邇,倘置若不聞,是我等怠慢天子莫甚。趁諸公皆在,寡人受命得專征伐,願與諸公問罪於許,公等以為如何?
諸侯聞此,哪敢不聽?皆都拱手應道敬從君命。
於是罷宴,來日各整軍馬,以晉侯為主,諸侯皆率車徒,齊向潁陽進發。
鄭文公原是楚王姻黨,借故後發,喚來上卿叔詹商議晉侯為伯,得專征伐,今懲衛、許,來日也必輕放鄭國不過。我欲再次背晉向楚,如何?
叔詹大驚不可!晉侯幸允與我訂盟,主公若再反複,必獲罪不赦。
鄭伯不聽,使人向晉文公報說國中大疫興起,需回國祈禱;一麵收拾軍馬獨歸。
鞍馬未曾歇定,鄭文公複使人前往楚都,通款於楚王晉侯重耳今率諸侯伐許,意在於楚。寡君不敢得罪上國,故不敢從晉南征,並冒死告聞。
便在此時,許國使者亦至,向楚王告急求援。
楚成王反複思忖,謂其眾卿我軍新敗未久,晉國鋒勢正銳,此時不能與其相爭。可俟其厭兵之後,再去求成。
眾卿皆以為然,齊道大王英明,此時不可與晉為敵,宜絕鄭、許二國。
楚成王稱善,便將鄭、許使者遣回。
晉文公正在行軍途中,忽見鄭使到來,替鄭伯申請提前回國,心知必是鄭伯再次反複,心中恚怒。但因此時無法分神對付,隻得許其歸國,暫且作罷。
鄭使辭謝而去,晉文公遂率諸侯之兵兼程而進,包圍潁陽數匝,內外水泄不通。
當夜紮營城外,大會諸侯,約定休兵三日,第四日攻城,一夕盛宴,儘歡而散。
當日晚間,晉侯醉臥帳中,覺到身上不爽,因染寒疾。故此輾轉難眠,臨到四鼓方才睡去,朦朧之中,便入夢境。卻夢到一鬼,作諸侯打扮,衣冠楚楚,直入帳臥,來向晉侯求食。晉文公厲聲喝之,忽然醒來,病勢轉危。
次日一早,諸侯聞說文公患疾,於是皆來探視。見其病重,臥不能起,無不憂形於色,隻得退返本營,與部將大夫議論。
趙衰見諸侯皆退,乃請示晉侯主公既是因夢得疾,何不召太卜郭偃,占問吉凶?
晉侯許之,於是命人去傳喚,前來解夢。
鏡頭閃回。晉太卜郭偃,乃是北虢國開國君主虢序後裔。
郭氏出自任姓,為黃帝後裔。黃帝與其妃嫫母生有二子,長為蒼林、次曰禺陽。
禺陽也稱禺虢,受封於任,在今河北任邱西北,後遷移山東濟寧東南。任氏部族是黃帝時代重要氏族,禺虢便是任氏之祖。
禺虢後裔郭哀,在夏朝為大禹禦臣,因功封於郭,在今山東聊城西北,由此建立郭國,為侯伯。商朝時,郭國降為子爵,至齊桓公十六年,為齊國所滅,子孫遂以國為氏。
齊國滅郭之後,公族後裔就此四散。郭偃隨父祖至晉,世為晉國貴族。晉文公即位之後,曾拜郭偃為首席大夫,命其主導國內經濟改革,稱為“郭偃之法”,由此助文公稱霸。
郭偃改革傳統用人政策,除“親親”之外,更加注重“尚賢”;並提出“君食貢”概念,要求國君不再保留土地,而向全國地主收取稅賦,以足其公室所費。這些思想不但快速促進晉國蓬勃發展,更為將來三晉法家思想思想泉源。
《韓非子》記載“管仲毋易齊,郭偃毋更晉,則桓、文不霸矣。”韓非子將郭偃與管仲相提並論,可見其在晉文公時身份之重,決不低於狐偃、趙衰、胥臣等流亡名臣。
郭偃除任上大夫,主持改革之外,因其身具善卜異能,於是身兼首席太卜之職。史書所謂“卜偃”,便是由來於此。此前已經五次預言晉國前途,俱都奇驗,可說是繼周文王以來,又一個周易占卜大師。
閃回結束。郭偃正在帳中接待遠方來客,忽聞主公相召,於是急隨來使趨至中軍大帳,來見晉侯。大禮參見已畢,靠近床榻看時,見主公臉色蒼白,氣息不暢,便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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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文公見郭偃到來,神魂略定,乃命賜座,告之以夢中所見。
郭偃聽罷,心中已大致明白,說道人來求我布施,主公此病無妨。
於是布卦,得“天澤損”,又陰變為陽,之卦變作“乾為天”。乃獻爻辭,其詞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