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懿公四年,夏五月,齊都臨淄。豔陽在天,烈日熏蒸。
齊懿公難耐宮中悶熱,欲往西南門申池避暑,乃命邴歜禦車,閻職驂乘。
近臣私下諫止道主公不可使邴歜禦車,閻職驂乘。
齊懿公卻是為何?
近臣主公前曾刖邴歜之父,又納閻職之妻,而皆命侍於身側,豈非取亂之道乎?
齊懿公卿忠君之情,甚堪嘉慰。但卿未知,人生在世,皆貪富貴而忘親情。我雖刖其父奪其妻,而予以富貴,彼豈敢反我?
於是不聽近臣勸諫,仍命二人駕車出城,暢遊於申池。
君臣至於申池,懿公酒醉苦熱,命取繡榻,置於竹林密處,臥而乘涼。
邴歜與閻職也都喝醉,共浴於申池,互相戲謔。邴歜乘醉折竹,擊中閻職麵額。
閻職負痛,罵道斷足子!
邴歜回敬道奪妻者!
彼此互罵一回,忽然同時羞愧難當,遙望竹林,便對齊懿公仇恨突發,不可遏製。
邴歜見左右無人,知是侍衛及宮女皆都害熱,各去乘涼,乃一時膽大,惡從心頭起,便與閻職議道今仇人醉臥竹林之中,從遊者惟有你我。天遣報複之機,兄謂如何?
閻職道公報刖父之仇,吾報奪妻之恨,有何不可?
二人意決,遂出水池著衣,躡手躡腳,進入竹林。
隻見竹林之內,涼亭之中,齊懿公袒胸露乳,正在熟睡,隻有蟬噪,內侍皆無。
邴歜見此,便順手折斷一根竹枝,以刀削之,利如鋼針。
閻職問道子削竹針何為?
邴歜答道兄扼其喉,休使發聲;某以此竹釘入其百會要穴,其不死何為?則竹針埋藏頭發之內,毫無外傷,更不見血。侍衛見之,隻說醉酒而死,神鬼莫能察也。
閻職讚道果然妙計!
於是上前俯身,死死扣住懿公咽喉。
齊懿公猛醒,正待掙紮叫人,邴歜早置竹針於懿公頂心,複取硬石在手,隻一下便將竹針砸入百會要穴。於是直沒針尾,滴血不出,懿公無聲無息而亡,竟不知死於何人之手。
邴、閻二人行凶已罷,複又走出竹林,還入池中相互戲水,若無其事。
直到夕陽西下,日色將晚,忽聞竹林中傳來內侍叫聲,驚怖異常。邴、閻二人這才出水披衣,跑入竹林,問何事驚叫。內侍指向懿公屍體,語不成聲。
內侍你二人來看。主公未知何故駕薨,身體已冷矣!
二人故作不信,一探鼻息,一摸脈門。然後大放悲聲,伏屍痛哭,如喪考妣。
內侍不疑他故,隻道國君醉死,於是喚集侍衛、宮人,與眾人輿屍回城,報與眾卿大夫。上卿高傾、國歸父聚集群臣商議,便請公子元即位為君,是為齊惠公。
邴歜與閻職拜賀新君已罷,因心中有鬼,恐日久事泄,略作商議,便以大車儘裝家資,再以駢車各載妻子,先出城往南緩行,不使人知;二人卻依舊上殿侍君,不動聲色。
數日之後,齊惠公率眾卿為懿公送葬,邴、閻二人禦車隨行。待眾卿正行大葬之禮,無暇他顧之際,二人悄悄駕車駛離,日夜兼程向南,與家人會合,逃往楚國而去。
畫外音至齊懿公被殺,惠公即位,齊國五公子爭位之亂,到此終告結束。當初晉獻公死後,便因諸子爭鬥以至動亂,幾達二十年之久。齊國在桓公死後,同樣出現諸子爭鬥,其國之亂比晉國驪姬之亂還長,實是曆史重複,駭人聽聞。齊國由盛轉衰,霸主地位一去不返,原因便在於此。亦由此而起,導致齊國君弱臣強,大夫主政。齊國霸業既止,此後便進入晉楚爭霸、秦國東進時期。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輝煌,已成往事如煙。
鏡頭轉換,按下齊國,複說魯國。
魯文公薨逝,宣公姬惡即位,三家大夫交相為政,被稱為“三桓”。
三桓者,乃是孟孫氏公孫敖,生子長曰穀,次曰難;叔孫氏公孫茲,生子曰叔仲彭生,又稱叔孫得臣,為世子太傅;季孫氏季無佚,乃季友之子,生子名行父,又稱季文子。
三桓之外,又有魯莊公庶子公子遂,亦曰仲遂,因居住曲阜東門裡,故稱東門遂。與公孫敖為從兄弟,季孫行父乃為子侄一輩。與三桓一同用事,分攬朝政。
鏡頭閃回。當文公在世之時,公孫敖娶莒國公族之女戴己、聲己姊妹為妻,戴己生穀,聲己生難。戴己病卒,公孫敖複欲聘莒國己氏之女,莒人因聲己尚在,因此不允。
公孫敖垂涎己氏美貌,戀戀不舍,便遣使至莒,詐言道我弟仲遂尚未娶妻,可與其納聘己氏之女乎?
莒人信以為實,由此許之。公孫敖於是親至莒國修聘,聲方替從弟仲遂迎女歸魯。歸途之中,因見己氏容貌絕美,是夜竟與其同宿,自娶歸家。
仲遂聞說兄奸弟妻,因而大怒,欲起家兵攻打公孫敖。叔仲彭生苦苦相勸,複請魯文公出麵,迫令公孫敖退還己氏於莒國,以釋仲遂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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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敖雖然依言將己氏退回娘家,但常懷思念,不能釋懷。次年,公孫敖奉命前往洛陽王城,奔襄王之喪;回途之時,竟趁機私往莒國,與己氏相聚,不複歸魯。
魯文公聞此,亦不追究,遂使其子孟孫穀襲父之爵,主祀孟氏一門。
其後未久,公孫敖思歸故國,便使長子孟孫穀轉請族長,請還曲阜。
東門仲遂道無入朝,無與國政,無攜己氏,方可歸。
公孫敖聞此三個條件,滿口許之,此後歸魯三年,果然閉戶不出。到第四年上,公孫敖忽又渴念己氏,便儘搜家中寶貨金帛,複往莒國,再與己氏團聚,此後再不歸魯。
再過一年,孟孫穀不幸病故,死在其父公孫敖前頭。遺下一子,名喚仲孫蔑。因其年紀尚幼,尚不能撐持家業,魯侯乃立子穀異母弟孟孫難為卿,以主孟孫氏之祀。其後未幾,莒女己氏病卒,公孫敖複思歸魯,但行至齊國,便即患病,死於堂阜。
孟孫難將父歸喪,葬於魯國祖塋,自此不問政事,打算隻待兄子仲蔑長大成人,便以卿位讓之。當時三桓之中,季孫行父身為晚輩,每事不敢自專;而彭生仁厚,故此仲遂、得臣二人當權用事。
敬嬴欲其子姬倭為嗣,乃重賂仲遂道若使倭得為君,魯國之政,當與子共之!
仲遂應允,暗道叔仲彭生乃太子師,必不肯與我同謀。叔孫得臣性貪,可以利動之。
便以敬嬴賄金分贈叔孫,並轉述嬴氏之托。得臣既受其賄,便與仲遂同謀奪嗣。
閃回結束。魯文公薨逝,世子姬惡即位,各國遣使吊問。
齊惠公薑元遣人至魯,會同文公之葬。魯人謝之,事畢商議答禮。
仲遂在葬禮上見到齊國使者,忽思一計,便謂叔孫得臣道齊、魯世代交好,因孝公結怨,遂為仇敵。今齊侯公子元新立,先遣人來會葬我先君,此修好之意也。我可往謝,乘此機會結齊為援,以立公子倭,不亦可乎!
叔孫得臣鼓掌答道善哉,我當同行。
於是二人便向公子惡自請為使,至齊國拜賀新君惠公即位,並謝會葬之情。
姬惡剛剛即位,不好拒絕,於是準其所請。仲遂與得臣遂齎重禮,至臨淄回聘。
齊惠公見魯國二卿並至,甚為欣悅,遂於殿中賜宴,並問魯國新君何以名惡。
仲遂見問,便乘機進譖道因其出生之時,太史占言不得享國,先寡君故取惡為名,以為厭勝。亦因此故,不喜此子。
齊惠公奇道既雲不得享國,又未得先君喜愛,則何必立為太子,承嗣君位?莫非再無其他公子,可托以國?
仲遂答道非也。先寡君庶長子姬倭為人賢孝,禮敬大臣,國人皆思奉以為君。但因非嫡出,故此情願讓位於惡。
惠公笑道我謂文公執拗,糊塗不明。雖曰立嗣以嫡,乃為周製,但古來亦有立子以長之義。況既為長子,又君之所愛乎?
叔孫得臣聞此,再拜讚道常言道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明公一語道破我國之弊。魯國信奉周公之禮不移,向來立嗣以嫡,無嫡立長。先君狃於常禮,棄倭立惡,國人不悅。上國若肯為魯改立賢君,願先結婚姻,其後行之有名。若公子倭得立為君,則臣等輔之,此後必重結齊魯之好,專事上國,歲時朝聘,不敢有闕。
齊惠公大悅,因與二卿盟誓,並設婚約。
仲遂與得臣既返,因有齊侯盟約,便大膽施行宮變。遂與敬嬴定下毒計,使圉人偽報馬生良駒,誘騙姬惡前往觀看。姬惡信以為實,果然前往,並帶二弟姬視與姬倭陪同。
仲遂與得臣早在馬廄之中提前暗伏刺客,見國君到至,遂踴身而出,當場擊殺姬惡、姬視兄弟二人;又騙太傅彭生入於廄所,複擊殺之,埋屍於馬糞之中,移出城外葬埋。
完事之後,仲遂往報文公夫人薑氏國君與弟姬視往禦廄觀看母馬生駒,皆被母馬發瘋踏死。太傅彭生往救,亦被踢成重傷,當場斃命。隻因屍首麵目全非,恐驚夫人;又聞太史卜曰今日大凶,故不敢停屍宮內,已抬出城外厝置。隻待新君即位,便行大葬。
薑氏聞說二子同日俱死,不由大慟而絕,死而複蘇。
來日早朝,殿頭官先報昨日噩耗。眾卿聞說惡、視兩位公子及太傅彭生之死,便知必係仲遂所為,皆都不敢明言。
惟有季孫行父,私謂仲遂道子行此歹毒之事,眾卿不言,自有天報。冥冥之事,暫且不論,則若晉伯來討,子將何以處之?
仲遂不以為然齊、宋弑其長君,尚不成討,今二孺子被瘋馬踢死,又何討焉?
得臣在旁,岔以他語國不可一日無主,議立新君,是為急務。公子倭賢而長,宜嗣大位,爾眾官更有何說?
百官見彭生已死,誰複敢言?乃奉公子倭為君,是為魯宣公。
仲遂複又獻媚臣聞母以子貴。主公既為魯君,當尊生母敬嬴為夫人,使居正宮。
百官聞此,皆都致賀,更無異辭。仲遂便親引衛士,來請文公嫡夫人薑氏移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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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薑思兒淚水未乾,聞說仲遂已扶公子倭為君,愈加捶胸大哭,且哭且罵。
乃命左右侍者即刻收拾車仗,我其歸齊。
仲遂佯作挽留新君雖非夫人所出,然夫人乃國之嫡母,孝養自當不缺,奈何非離故國,欲向外家寄活?
薑氏厲聲罵道惡賊東門遂!先君有何虧負你處,絕其苗裔?我母子何負於你處,行此慘毒之事,將我二子一並譾除?又逼主母移宮,乃以虛言相留!鬼神有知,決不宥賊!
隻這一番言語,罵得仲遂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更無半字以對。
薑氏遂不與敬嬴相見,一徑出了宮門,登車而去。經過大市通衢,複放聲大哭,對圍觀臣民呼道天乎,天乎!我二子何罪?被奸賊滅理喪心,殺嫡立庶!我今與國人永辭,不複再至魯國!
路人聞者,莫不哀之,魯國為之罷市。因稱薑氏為哀薑,又以出歸於齊,謂之出薑。
出薑至齊,與昭公夫人母女相見,各訴喪子之冤,抱頭而哭。
齊惠公惡聞其母女哭聲,另築宮室,遷母與姊居之,出薑最終病故於齊國。
魯宣公同母弟名曰叔肹,為人忠直。
因見仲遂殘戳公室,助兄奪位,非其惡行,不往朝賀。友人驚詫,問其緣故。
叔肹但見吾兄,即思吾弟,何以賀為!
友人子既不義兄,盍適他國?
叔肹兄未嘗絕我,我何敢絕兄?
宣公以粟帛相贈,叔肹固辭幸而不至凍餓,何敢空費公帑!
使者再三致命,叔肹絕不肯收,隻得複命。
宣公問道吾弟素貧,不知何以為生?
使者答道挑燈織屨,明早賣之,以治朝餐。
宣公歎道此子欲學伯夷、叔齊,采首陽之薇耶!
遂不再問。叔肹至宣公末年而卒,終生未嘗受其兄一寸之絲,一粒之粟;亦終其身,未嘗言兄之過。魯人皆以叔肹高義,稱頌不置。
是歲正旦,朝賀方畢。仲遂啟奏臣與齊侯立有婚約,主公內宮尚虛,事不容緩。
魯宣公準奏,乃使仲遂如齊,請婚納幣。正月至齊,二月迎薑氏以歸,宣公立為夫人。複遣季孫行父往齊謝婚,並獻濟西之田,效贄於齊君。
齊惠公大悅,乃與魯宣公約盟,以夏五月佳期,會於平州之地。
至期,魯宣公先往,齊侯繼至,先敘甥舅之情,再行兩國君主相見之禮。
會盟已畢,仲遂謂其族人我今日方始安枕而臥矣。
自此齊魯朝聘交好,殆無虛日,無令不從,無役不共。
魯宣公元年,亦乃是周匡王五年,陳靈公六年,宋文公三年,楚莊王六年。
陳侯背楚附晉,楚莊王發兵攻陳,順道伐宋。
陳、宋告急晉國,晉執政大夫趙盾遂發三軍,與宋、陳、衛、曹諸國之君會於棐林(河南尉氏),議救陳、宋,並兼攻鄭。
楚軍舍陳、宋救鄭,與晉聯軍遇於北林(河南新鄭北)。晉聯軍見楚軍整肅,威勢赫赫,竟不敢戰而還。陳、宋隻得背晉向楚,由此楚勢大振,漸漸壓倒晉國。
鏡頭閃回,便說楚莊王熊旅,及其圖霸之事。
楚穆王在位十二年薨逝,彼時楚國內外交困,動蕩不安。
當時令尹成大心已死,成嘉繼為執政令尹,擁立公子熊旅即位,是為楚莊王。
成嘉字子孔,乃成得臣之子,成大心之弟。當時若敖氏家族所屬舒國及其附庸宗、巢等國叛楚,成嘉率軍討伐,俘虜舒、宗兩君,包圍巢國。
莊王即立,成嘉、潘崇為徹底消滅諸國叛亂,再次率軍出征,派公子燮與鬥克留守國都,保護莊王。
鬥克曾為秦軍所俘,後被釋歸,甚不得誌。公子燮欲為令尹,卻敗給成嘉,亦懷不滿。二人奉命留守,便起謀反之意;故於成嘉兵出未久,便命加固郢都城防,以阻止大軍回國,並派人前往軍中,行刺成嘉。
刺客失手被擒,供出鬥克二人陰謀。成嘉、潘崇迅速回師,圍攻郢都。
公子燮與鬥克明知不敵,乃挾持莊王棄城而走,欲逃商密。行至半途,子燮與鬥克被廬大夫戢梁誘殺,救出莊王。
成嘉奪回郢都,不見莊王,因而大驚,乃命潘崇守城,親自帶兵隨後追趕。北行至廬,適逢戢梁護送莊王南歸,兩下相遇,君臣得以再會。戢梁又獻上公子燮及鬥克首級,成嘉大喜,奏請莊王,便使戢梁為廬國之君,然後班師重返郢都。楚國內亂,至此遂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