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故道,車馬揚塵。
孫嘉聘齊而回,忽見家人迎至,報以驚變家主孫襄,皆被孫喜屠戮,全家被難!
孫嘉聞報,放聲大哭,悲痛欲絕。由是不敢歸還朝歌,徑歸戚邑,來見父親。
孫林父因雍鉏逃回,已知次子全家被難之事,今見孫嘉得以生還,方於大悲之餘,稍感安慰。父子相對,繼又大哭一場。
孫林父今寧喜既迎衛衎複辟,必與我孫氏不肯乾休。不如便以戚邑附晉,保我族氏不滅,並向晉伯請兵相助,為我兒報仇!
孫嘉便依父親主意。
孫林父於是便使孫嘉前往絳都,來見晉侯,訴說寧喜弑君之惡,殺弟之恨,並願以戚邑為附庸,乞賜發兵守禦。
晉平公此時不願與衛國為敵,又卻不過孫文子情麵,遂以三百人助之。
孫嘉歸告其父晉侯僅派三百甲士前來,不過應景而已,實乃無心相助。
孫林父三百精兵,足見晉侯情深。可使三百晉兵專戍茅氏重地,以當來伐之兵。
長子孫蒯進諫茅氏正當戚邑東門,以此三百戍兵,豈能拒衛?
孫林父晉侯隻以三百人助我,是不欲與衛侯交惡,更況決裂?我故委之東鄙,使衛人襲殺,則必激晉侯之怒,不愁其不全力以助我也!
二子聞言齊拜,讚道大人高見,兒等萬不及一!
孫林父遣三百軍戍屯茅氏,早有人報至衛都。
寧喜聞而大笑彼以三百人拒我,豈非以卵擊石?實在不自量力。
探馬說道雖隻三百,但非戚卒,皆為晉師。
寧喜又笑晉國真心要助孫氏,又豈以區區三百人?此乃敷衍塞責,不欲與我為敵。殖綽將軍,命你選精銳千人,車五十乘,往襲茅氏。
殖綽上卿放心,我此一去,定將三百晉軍全殲,方顯我衛軍手段。
寧喜將軍不可!彼三百之眾,絕非將軍敵手,必然馬到成功。但因其為晉人,隻需驅散即可,不許妄殺。
殖綽隨口答應,跳上戰車,引兵而去。其一介莽夫,隻以殺戮為樂,哪裡曉得此囑深意?由是迅如疾風,兼程奔至茅氏,直襲晉營。便如狂風掃落葉般,隻半天功夫,便將晉戍三百人全部斬殺,隻走了幾個後哨,以及炊事庖丁。
殖綽一戰全殲守敵,樂不可支,遂屯兵茅氏,遣使回國報捷。
孫林父聞報晉軍覆沒,衛兵已入東鄙,也不著急,便喚孫蒯、雍鉏至帳,命二人各帶五百精卒,以營救晉戍為名,其實突襲衛軍,複奪茅氏。
二將領命而出,途中議道殖綽乃衛國名將,勇敵萬夫,非用誘敵之計,不可力勝。
由是議定,由孫蒯在茅氏之西埋伏,雍鉏前去誘敵。
雍鉏領計,率百人馳往茅氏誘敵。殖綽出戰,雍鉏略戰三合,回頭便走。殖綽欺雍鉏兵少,隻帶數十人輕車往追,引至圉村外土山之下,便入戚兵埋伏。
孫蒯立在山上,手指殖綽大罵,故意激之。殖綽果然大怒,乃驅車驟馬,來擒孫蒯。
剛到山坡之下,隻聽哢啦一聲,那車駛入坑塹,將殖綽掀入坑中。
孫蒯大喜,喝令放箭!
眾軍齊上,便向坑中攢箭。可憐如此一員無敵猛將,終被射成刺蝟,死於魯莽少謀。孫蒯見射死殖綽,遂命割其首級,回奪茅氏,殺散衛軍,回報父親。
孫林父道殖綽既死,寧喜必然親來,我非其敵。可向晉侯告敗,使其發兵。
乃遣使如晉,向平公告敗三百晉卒,皆被寧喜所殺!
晉平公勃然大怒,由此決意伐衛。乃命正卿趙武傳檄中原,會合諸國大夫,皆都盟於澶淵。且看衛侯是否與會,再定行止。
趙武領命,一麵發使傳檄諸侯,一麵整軍南下,兵發澶淵。
盟主令下,諸侯齊集,先後至於澶淵。衛獻公自知得罪晉侯,又不敢不與盟會,乃親引寧喜,提前到達。
晉侯到來,衛獻公即刻求見,麵訴孫林父之罪,而殲滅晉卒之事,故意隱而不提。
晉平公不能自承曾派兵助戍戚邑,見衛侯不提,自也不便當麵責問,由是惱羞成怒,命將衛國君臣皆都執而囚之。此時齊國君臣亦至,大夫晏嬰聞說衛侯被囚,遂進言齊景公。
晏嬰晉侯為孫林父而執衛侯,此是扶其臣子,而欺其君。臣恐諸侯國之強臣,皆將自此得誌,而君權儘喪。崔、慶之事,不謂前車之鑒乎?
齊景公若依卿計,當其奈何?
晏嬰主公盍不為衛侯向晉伯請赦,以報寓萊之德!
景公聞言稱善,因聞鄭簡公亦至,便約會一同往見晉伯,同為衛獻公求釋。
晉平公雖然感其來意,然懷喪師之恨,不肯就此罷休。
晏嬰私謂叔向恤患補闕,扶弱抑強,乃盟主之職。孫林父始逐其君,既不能討;今又以臣執君,反求盟主助虐。若果如此,則天下為君者不亦難乎?昔文公誤聽元咺,執衛成公歸於京師,周天子惡其不順,文公愧而釋之。夫歸於京師尚猶不可,況私囚諸侯乎?諸子不諫,是黨臣而抑君,其名不可居也。嬰懼晉國因之失其伯業,敢為子私下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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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向甚以為然,乃言於趙武,二人同時入帳,固請平公,為衛獻公求情。
晉平公卻不過眾人情麵,終釋衛侯,但不肯釋放寧喜。右宰穀乃勸說衛侯,飾女樂十二人賄晉,以贖寧喜。衛獻公忍痛割愛,進呈女樂,晉侯大悅,終釋放寧喜還國。
寧喜歸國,不思報獻公之德,反以為國君懼己,由此每事專決,全不以衛侯為意。
澶淵會盟之後,晉、楚、齊、秦等國皆都厭戰,有意弭兵。宋國處於各大國之間,尤其苦兵,弭兵之念最強。宋國左師向戌,時與晉國主帥趙武相善,亦與楚國令尹屈建交厚。由此向戌聘楚,便向楚國令尹屈建建議,重提昔日本國右師華元舊議,欲為晉、楚合成。
屈建讚道向公所謀此事甚善,非惟晉楚,中原各國亦均沾其益。數十年來,隻為諸侯各自分黨,依附南北,故此和議迄於無成。若使晉、楚屬國互相朝聘,歡好如同一家,則乾戈永息,天下太平矣。
向戌屈公既允,不如我二人聯手,倡議晉、楚二君相會於宋,麵定弭兵之約。
屈建敬諾。敢不從命!
魯襄公二十七年,周靈王二十八年。晉、楚、齊、秦、魯、衛、陳、蔡、鄭、許、宋、邾、滕等十四國諸侯,盟於宋國西門之外。最後歃血為盟,向戌作為儐相,高聲讀其盟約各國之間,自此弭兵,不許相互攻伐。晉、楚之從,交相見也。
畫外音弭兵盟約之意,便是原來之晉、楚兩大國仆從諸侯,此後須向二盟主國交相朝貢,是以一臣奉事二君。但亦有例外,齊為晉之盟國,可不朝楚;秦為楚之盟國,亦不朝晉。邾為齊國私屬,滕為宋之私屬,可不參與盟會,亦不單獨朝於晉、楚二侯。
雖說是弭兵之會,但晉楚相爭,會上依然殺氣騰騰。
楚國令尹屈建急於建功,囑令楚人衣內皆裹鎧甲,暗藏利器,時刻準備動武,以求主盟,且堅持在盟會時先行歃血。晉大元師趙武最終退讓一步,使楚國主盟先歃,但提出須在書寫盟書之時,先書晉國,楚國次之。楚國亦讓一步,弭兵之盟遂成。
自此以後,晉、楚爭霸宣告結束。然而吳楚江湖之爭,方才正式拉開帷幕。
鏡頭轉換,衛都朝歌。
雖然兩大霸主及諸侯國之間倡導弭兵,但衛國內亂未已。
寧喜把攬衛政,目無國君。公孫免餘觀之,心中不忿,遂進宮來見獻公。
公孫免餘主公,寧喜目無上下之分,兼棄君臣大義,背禮至甚,何不殺之?
衛獻公若非寧氏,寡人安能回國複位?約言在邇,不可違之!
公孫免餘臣自請以家屬私兵,往攻寧氏。事成則利歸於君,不成則害由臣獨當。隻求事成之後,主公不見臣弑卿之罪可也。
獻公聞言大為感激,乃欠身離座,手扶公孫免餘之背,聲帶哽咽說道卿需斟酌而行,不行則止,切勿牽累寡人!
免餘領諾,辭君而出,往見宗弟公孫無地、公孫臣。
公孫無地兄從何來,因何麵帶不悅之色?
公孫免餘見問,暗思請將不如激將,於是忽然放聲痛哭。流涕良久,這才說道相國寧喜專權,主公猶執當初之約,一味隱忍。今已養成其勢,早晚必然再發弑君之禍,且必殃及孫氏。寧氏懷狼吞之誌,主公卻抱婦人之仁,如之奈何?
二弟聽罷,異口同聲何不殺之?我公孫氏家甲私兵,隻要運用得當,亦足以用!
公孫免餘我意早決,惟恐二弟猶豫不從也。既我兄弟三人同心共誌,奮力一搏可矣。幸而成功,國君之福;萬一不成,不過再次出奔齊國耳!
於是三兄弟歃血為信,定下起事之期。公孫無地及公孫臣二人,主動請為先驅。
光陰似箭,轉眼便到年末,新春將至。
寧喜退朝,回到自己封邑,大治春宴,以饗國中大夫群僚。
公孫無地來見公孫免餘寧氏歸其封邑,大治春宴,必不防備,趁此攻之可矣。
公孫免餘從之,霍然而起,下令整頓家甲戰車,出離府門,到校場祭旗誓師。使公孫無地與公孫臣率領家甲先行,自引大軍繼之於後。
發遣兩個兄弟去後,免餘命巫史在帳中占卜,得其卦辭,先凶後吉。免餘愀然不悅,不知應在何人何地。
公孫無地回府,更不延挨,與弟孫臣悉起家眾,來攻寧氏。
前至寧邑,斥侯來報城中毫無防備,滿街上隻見張燈結彩,一派節日景象。
公孫無地以手加額天可憐見,祖宗保佑,使子孫除此國賊!
於是回身招呼公孫臣,兄弟兩個身先士卒,驅車並進,搶入城中。
鏡頭閃回,寧邑城中。
寧氏兩代弑君,亦恐被國君來伐,故此寧喜回到寧邑之後,便與臣僚商議守城之策。
寧喜我城小兵寡,若國君使諸大夫來伐,則奈其何?
眾臣見問,麵麵相覷,皆無良策。
將作大匠上前進言可在門內設置伏機,晝夜以守,以代兵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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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喜何謂伏機?
將作大匠伏機者,乃是掘地為窟,上鋪木板,以木楔為機關。
寧喜又何謂機關?
將作大匠所謂機關者,可啟可閉,可發可止。若城上有人守衛,則閉其機,行人車馬有如坦途;若無人守衛之時,則撤其木楔,以張其機,車馬經過此門,則必觸其機,人馬俱陷深窟。日間去機,夜則啟之,省人省力,而愈加嚴密,實乃機巧之術也。
寧喜妙哉。便依卿計,速速設置。自此之後,我可安枕而眠矣。
畫外音機關陷阱之術,此處乃是中國史上首次記載,列位看官須知。
閃回結束,伏機張開,城門洞開。
公孫無地兄弟眼見城門大開,便即搶先攻入。隻聽喀嚓一聲,誤觸其機,兩駕戰車皆都陷於窟中。洞窟下麵滿布竹簽利刺,其尖朝上,有如劍林。
兄弟二人落下,何處藏躲?由是慘叫半聲,魂飛魄散,一時俱亡。
右宰穀正自率兵夜巡,聽到城門喧嘩,急乘車馳來,察看發生何事。因見機關發動,車傾人陷。正欲下車問時,隻聽城外車聲大作,公孫免餘帥兵突至,一擁而入。
前軍報說無地及子臣冒進中計,皆落陷阱身亡!
免餘聞言,如同萬丈懸崖失足,肝膽俱裂。抬頭看到右宰穀,乃驅車上前,大叫一聲,挺戟將其刺於車下。右宰穀雙腿一蹬,頓時嗚呼哀哉,魂歸鬼域。
公孫免餘放聲大哭,命人撈出兩位兄弟屍體出阱,一麵麾兵入城,直奔寧府大門。
寧喜聞聽府外大亂,奔出內庭,遽問閽者作亂者何人?
閽者未及答話,公孫免餘迎麵而至,接口道舉國亂由你出,又問何人?
言罷戟出,自寧喜前心搠入,戟尖自後背透出,血流遍地而死。
後麵眾軍擁入,隻半日功夫,儘滅寧氏之家,不分老幼。
戰鬥結束,公孫免餘退兵,於路上痛哭二弟不止,這才恍然大悟,自語道臨發兵之時,巫史所占卦辭,先凶後吉,我今方知,悔之晚矣!
將兩位兄弟厝屍以還,進宮歸報衛獻公臣已為國除賊。可惜二弟,皆死於難!
衛獻公聞報,如釋背上芒刺命輿寧喜及右宰穀入都,陳屍宮外示眾!公孫無地及公孫臣亡於國事,敕令以上卿之禮厚葬,另厚恤其家人。
公子鱄當時正在府中,聞此驚變,徒跣入朝,撫寧喜之屍大哭,邊哭邊說。
公子鱄子罹今日殺身之禍,非惟國君失信毀諾,實因我以謊言,欺子之故也。子今既死,我又有何麵目,再立於衛國卿大夫之列乎?
呼天號地,朝堂皆聞。未過片刻,諸子家人皆至,來勸家主節哀。公子鱄於是不請君命,與諸子將寧喜及右宰穀二屍裝殮,車載出城安葬。衛獻公聞之,佯作不知。
下葬已畢,公子鱄率諸子還家,即以牛車載其妻小,出奔晉國。
衛獻公早就使人於城門相候,固請留居國中,公子鱄不從,仗劍喝開使者及門衛,驅車出城而走。行及河上,獻公複使大夫齊惡馳驛追及,必要請其回國。
子鱄命家人取過雉雞一隻,以佩刀斬其雞首,瀝血於自己馬前,說道我失信寧喜,回國何為?君侯失信於我,又何必以我為念?鱄及妻子,今後若再履衛地,有如此雉!
齊惡見此,不敢再攔,隻得拱手作彆,以此還報獻公。公子鱄揚長而去,毫無眷戀之意。此後便即隱居於邯鄲,與家人織屨易粟而食,終身不言衛國之事。
衛獻公聽罷齊惡還報,感歎不已,隻得作罷。乃升朝坐殿,敘評除賊之功,欲拜公孫免餘為正卿。免餘固辭不就,乃使太叔儀為政。
衛國之亂,就此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