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邱之野,會盟台上。晉昭公居主而坐,諸侯羅列,氣氛十分緊張。
晉昭公既所言屬實,本方伯又奉天子意旨,征伐不臣,那便休怪無禮。即遣儐相叔向,代本伯辭問魯侯;擒執其上卿季孫意如,送往絳都,使韓起監押。
方伯判斷,且有二十萬大軍紮營於四野,誰敢不從?由是諸侯無語,拱手下台散去。
魯大夫子服惠伯輕輕扯過晉卿荀虒,附耳低語道魯地十倍於邾、莒,對方伯奉獻,則數十倍餘。晉伯若因彼二小國之故,棄我魯國,魯將改事齊、楚,於晉何益?且楚滅陳、蔡之時,晉為盟主侯伯,因何見死不救?今陳、蔡皆背晉附楚,晉侯又欲複棄兄弟之國乎?
其辭軟中帶硬,不卑不亢。荀虒深然其言,遂歸本營,將此言稟告晉侯。晉昭公大悟,複又後悔,乃寄書韓起,使暗縱季孫意如奔歸。
諸侯聞知此事,愈加不服晉伯,晉國彼此不複能主盟中原。
平邱會盟已畢,諸侯皆散,王臣劉摯回歸洛陽王城。齊景公回到臨淄,雖然憤憤不平,又頗有些暗自心喜。因見晉昭公傾巢而出,隻為主盟受歃,已知其無遠大之謀。
看透此節,景公遂有恢複桓公霸業之誌,乃謂相國晏嬰道寡人欲與晉侯平分秋色,使其霸西北,寡人霸東南,卿以為可否?
晏嬰奏道當武王分封之時,齊為諸侯之長,可代天子祭祀,並得專征伐。主公欲複祖宗霸業,有何不可?
齊景公未知如何複霸?請先生教我。
晏嬰晉霸五世,終失諸侯者,是勞役於興築祁宮,不恤民力也。臣謂主公若欲圖伯,莫如以恤民為先。
齊景公恤民者何?
晏嬰省刑罰,則民不怨;薄賦斂,則民知恩。古先王春則省耕,補其不足;夏則省斂,助其不給。如此易行之政,主公何不法之!
齊景公稱善,乃命晏子主政,革除煩刑,發倉廩以貸貧窮。國人感悅,齊國複興;期年之後,國富兵強,齊侯於是征聘東方諸侯。
徐子以為自己曾力抗強楚,故此妄自尊大,不肯奉命,置之不理。
齊景公初次征聘便遇阻礙,不由衝衝大怒,乃出兵車三百乘伐之,以田開疆為將。
田開疆身高丈八,乃齊國有名勇士。當時既拜將印,由是帥師南下,與徐國之軍戰於蒲隧。交兵隻一合,田開疆奮其英勇,便斬徐將嬴爽,獲其甲士五百餘人。
徐子因而大懼,急遣使行成於齊,納幣約降。齊侯允準其請,乃約郯子、莒子,同徐子結盟於蒲隧。徐君至此心服口服,遂以甲父之鼎賂齊,以為貢獻。
齊侯會盟東方四國之事,旋即天下諸侯皆知,皆都驚訝。晉國君臣雖聞其訊,而不敢遣使責問。齊國自是日益強盛,漸與晉國並霸中原。
齊景公初試鋒芒,便即小霸四國,不由信心大增。遂錄田開疆平徐之功,複嘉古冶子入河鬥蛟之能、公孫接上山打虎之勇,各立“五乘之賓”以旌之。
公孫接遂與田開疆、古冶子結為兄弟,自號齊邦三傑。各自挾功恃勇,淩鑠閭裡,簡慢公卿。不但在朝堂之上大呼小叫,且於景公麵前,嘗以爾我相稱。隻講兄弟義氣,全無君臣體統。齊景公初時尚能惜其才勇,姑且容忍。時間既久,亦大為頭痛,便如芒刺在背。
又有佞臣梁邱據,內則獻媚景公,外則結交三傑。晏嬰深以為憂,每欲除之,又恐三傑一旦造反,無人能製,因此隱忍不發,苦思妙策不得。
長夏終過,秋風送爽。忽一日,晏子入宮議事,路過後園,輕風飄過,送來一股桃果甜香。晏子見園中果實累累大喜,便得一計,乃入見景公。
晏嬰臣適才路過桃園,見其果將熟,甜香四溢。便請主公派人前往園中,將滿園桃子全都摘下,隻餘四隻最大蜜桃。
齊景公既雲將熟未熟,因何摘之?既雲全部摘之,又因何偏餘四隻不摘?
晏嬰臣聞明君之蓄勇力之士,上有君臣之義,下有長率之倫,內可以禁暴,外可以威敵。上利其功,下服其勇,故尊其位,重其祿。今君之蓄勇力之士,上無君臣之義,下無長率之倫,內不以禁暴,外不可威敵,此危國之器也,不若去之。
齊景公自然知道相國是指三傑,答道寡人知過矣,常如芒刺在背。然依三子之勇,搏之恐不得,刺之恐不中。則擒虎不成,反累其犬也。
晏嬰主公勿憂。此三子皆力攻勍敵之人,雖講恩義,並無長幼之禮。臣願借主公後園中熟桃四枚,便可除此大患。
因移座近前,附耳低言,詳說如此如彼,將計策和盤托出。景公聽罷,半信半疑。
晏嬰笑道主公所失,不過一園之桃而已。此計即便不成,也不見血光之災,不過一笑而罷,絲毫不露痕跡,主公複有何慮?
齊景公聞而大悟,笑道此論是也,便依賢卿之計行之。
次日上朝,議罷國政,眾臣皆散。景公唯留相國晏嬰,及田開疆、公孫接、古冶子四人,君臣閒話。因見三傑尚懷拘謹,說道眾臣既退,四卿皆乃寡人股肱,可以不必拘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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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傑聞此,精神放鬆,嘩然大笑,舊態畢露。齊景公乃命置酒擺宴,自與晏子對席,三傑設座階下,上下相去十步。由是美酒盛饌,水陸畢陳,複命女樂獻舞,開懷暢飲。
酒至半酣,齊景公與晏子還倒斯文,階下三傑卻都露出本來麵目,大呼小叫,撕袍擄袖,自誇其能,再無半點禮數。
晏嬰見此,便衝殿角內侍眨眼點頭。
那內侍早蒙吩咐,見暗號遞來,便即理會,趨前高奏稟主公!臣有祥瑞上報。
內侍嗓音尖銳,又高聲而言,階下三傑便停止喧囂,聽他說話。
齊景公不知有何祥瑞?卿可報來。
內侍十年之前,萊子入朝,貢來桃樹一棵,若食其果,可延年益壽。但十年以來,既不開花,也不結果。可巧今春花開枝頭,秋來僅得碩果四顆,今日熟透,其紅如火。
齊景公大喜果是祥瑞!不早不遲,卻在我會合四國諸侯,複興先祖霸業初始,仙樹便結四果,豈非天意!恰是四卿在座,並無彆人爭搶。快快入園采來,賜予四卿!
內侍唱諾,齎托盤退出,未過片時,果然端來四顆仙桃。隻見四桃形狀一般無二,都如盞口大小,更無二致;甫入殿中,已是滿堂馨香。
仙桃端至景公麵前,階下田開疆等三人早已大張算翼,口張舌結,垂涎欲滴。
齊景公欲將分桃,忽想起一事,便問那內侍你適才言道,樹上有桃多少?
內侍僅有此四顆,更不多生一粒。
景公聞罷,半晌無語。晏嬰明白其中意思,於是笑道有道是君為臣綱,世間絕無天賜仙物,國君不得,臣子獨享之理。主公不必猶豫,仙桃當先奉君,餘者賜予三傑。
不容分說,先自盤中掇起一個,雙手奉予齊侯。
景公大喜,張嘴便咬,隻覺齒頰生香,不由讚道美哉,仙品也!
晏嬰見此,將袍袖一抖,命令內侍將餘者三桃,分賜三傑。
齊侯急阻止道且慢!天賜此桃,必賜於國有大功者。相國乃齊之三代元勳,又助寡人內修國政,外服諸侯,功勞最巨,當食其一,理所應當。
於是親自動手,自盤中掇起一個,放在晏嬰麵前。
晏嬰起身離座,倒身下拜主公有賜,臣不敢卻;然受之有愧,卻之不恭。
齊景公道無愧,無愧;當得,當得!
於是便命內侍將剩餘之桃端下階去,賜予三士。
三士早已等得不耐,急起身離座,向盤中看去,見隻有二桃,於是俱都作聲不得。
晏嬰點頭暗歎,先將自己麵前之桃拿起,咬了一口,然後放下,起身說道天賜四桃,僅餘其二,若賜三士,其實為難。據主公適才所說,此桃乃是上天為賞功而賜,故十年方得四顆。你三子皆乃當世豪傑,何不自敘其功,食此二桃?亦算天公地道,並無偏向。
景公已將其桃食完,接口說道相國之言是也,你三卿各敘其功,寡人居中公斷。
三士聞此,麵麵相覷。因酒已半醉,互相瞪視片刻,便戾氣陡生,各懷爭競之意。
公孫接仰天而歎晏子,真天下智謀之士也!使我等自言己功,又使主公為證,此非賜桃,是欲分我三人高下,自取其辱。我若不受桃,是無勇也;若受其桃,則必自表功勞,落人以不謙之毀。士眾而桃寡,奈何,奈何!隻得計功而食桃矣。若論某之功勞,曾一搏猏,而再搏乳虎,可以食桃,而無與人同。
說罷伸手,自托盤中掇過一桃。
田開疆冷笑,跨步上前,朗聲言道搏猏鬥虎,一勇之夫而已。若我田某,仗兵而卻三軍者再,生俘敵將,使三國望幟而拜,亦可以食桃,而無與人同。
說罷伸手,將盤中最後一桃掇起。
古冶子見盤中已空,滿麵通紅,目眥儘裂,立於原地不動,歎道吾嘗從國君濟河,黿銜左驂以入砥柱之流。當是時也,冶少不能遊,潛行逆流百步,順流九裡,得黿而殺之,左操驂尾,右挈黿頭,鶴躍而出。若冶之功,亦可以食桃,而無與人同。二子何不反桃!
說罷須發皆乍,抽劍而起。
公孫接、田開疆互視半晌,斂氣摒息良久。公孫接道某力能捕獸,然勇不子若,功不子逮,取桃不讓,是貪也;然而不死,無勇也。
乃將桃子放入盤中,拔劍自刎而死。
田開疆見此,酒意全醒我知之矣!三士相爭,豈在功之大小?在於隻有二桃。
亦還桃入盤,拔劍自剄。
古冶子凝視二人屍體,慘然道好晏嬰!矬人可怕如此。二子死之,冶若獨生不仁;恥人以言而誇其聲,不義;恨乎所行不死,無勇。雖然,二子同桃而節,冶專其桃而宜。
說罷不理盤中二桃,亦抽劍挈領而死。
內侍低頭檢視,起身回複晏子三士俱死矣。
晏嬰歎息,良久不答。齊景公遂命殮之以服,葬以士禮。雖然背上芒刺已去,但思人才凋零,未免怏怏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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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奏道主公勿憂,臣舉一人,足兼三傑之用。
齊景公卿之所舉,究係何人?
晏嬰此人名田穰苴,是田氏庶族旁枝,文能附眾,武能威敵,可謂大將之才。
景公唯唯,但輕其寒庶,未及召見。
忽一日,西、北兩麵邊吏同時馳報臨淄,說諸侯皆知齊國三傑俱亡,因此紛紛入侵。晉國興兵侵犯東阿之境,燕國乘機侵擾北鄙,齊國兩麵受攻。
景公大懼,見朝中無將,忽想起晏子所薦田穰苴,便急遣使,齎持繒帛前往東海之濱,往聘田穰苴入朝。未及三日,田穰苴聘至,景公詔命內殿召見,請國相晏嬰作陪。
田穰苴料知國君親自召見,必為晉、燕侵境之事,乃有備而發,攜一袋海沙入宮。果不其然,齊侯簡短詢問家世之後,便即直奔主題,言及用兵之道。
田穰苴便即敷陳兵法,並於案上鋪砂疊石,以為山川河流之狀,指點鬥引埋伏,具體而微。所謂後世所用軍事沙盤,便即始於田穰苴原創。穰苴侃侃而談,自午至夜,君臣皆都忘食。齊景公大喜,即日拜為將軍,使帥車五百乘,步兵五千,使北拒燕軍、西拒晉兵。
田穰苴謝恩,請於景公用兵之道,將之威也。臣素卑賤,蒙相國舉薦,主公超擢閭裡,驟然授以兵權,恐人心不服。願得國中寵臣,國人素知威權者使為監軍,臣令可行。
晏嬰笑道誠然。可使莊賈擔此重任。
景公聽從國相之言,便喚大夫莊賈入殿,付予璽印,使為監軍。權高威重,隻在將軍之下,三軍儘歸所轄。莊賈謝恩,與穰苴一同告辭出宮,至於午門。
莊賈因見田穰苴衣褐,隻覺好笑,不欲與其多言,便問出軍之期若何?
田穰苴出軍之期再議。但明日搜軍檢卒,實為要事。監軍前來校場,勿過日中。
莊賈輕哼一聲便依將軍。
言畢也不道彆,揚長而去。田穰苴自歸館驛,沐浴之後便即高臥。驛吏知其來曆,見此便問將軍今日一步登天,皆國相晏子力薦之功。何不過府往拜,以謝大恩?
田穰苴答道某聞祁奚拔賢,杜謝私門,似晏子者,亦必是也。我蒙君主超擢,為國效命,謝恩相府何為?
驛吏笑道何止謝恩?亦是為將軍自己,在朝中尋一靠山。
田穰苴此言何意?
驛吏以將軍在朝中之勢,今雖為三軍之帥,可堪與監軍分庭抗禮乎?
穰苴冷笑不答,轉過頭去,瞬間便即鼾聲大起。
次日侵早,田穰苴盥洗傳餐已畢,早有中軍官奉齊侯之命,引領儀仗車駕,至館驛送元帥盔甲戎裝,伺候裝束,兼以催駕。
田穰苴穿戴齊整,登時容光煥發,如同脫胎換骨,威勢赫赫,前呼後擁,登車而去。
驛吏在門前恭送,眼望塵土飛揚漸遠,搖頭自語,長籲短歎不拜私門,不結同僚,我恐今早戎裝,暮歸重又衣褐也。
田穰苴馳至軍中,便即擊鼓點將,熟悉六卿;因見監軍未至,遂使人乘傳驛車往府中催促。又喚軍吏,在校場轅門立木為表,以察日影。
眾卿大夫將士,見元帥行事井井有條,俱都心服,暗自讚歎。
莊賈出身世宦之家,年少得誌,素來驕貴。又恃景公寵幸,豈將田穰苴此般鄉民看在眼裡!既受監軍璽印,更道與三軍主帥權尊勢敵,緩急遲早,全在自由。
當莊賈受命為監軍之時,已是夜晚。次日親戚賓客方知,於是俱都詣府,設酒餞行。
中軍前來府中傳達元帥將令,莊賈正在留連宴席歡飲。使者連催,莊賈坦然不以為意,反令彆置一席,命傳令官安座同飲。傳令官隻得入鄉隨俗,權且落座,一麵不時催促。
眾賓皆笑道今日隻是點軍,又不出兵,隻管安坐痛飲,又何連連催促,敗人興致?
令官見此,不敢多言,隻索由他眾人。
田穰苴在校軍場中點將,發放軍情已畢,見日影西移,軍吏已報未牌,不見莊賈來到。大將軍不動聲色,遂命傳餐,飯畢列陣閱兵。
候至申時,三軍整肅列陣,擂鼓三通,等候主將檢閱。田穰苴吩咐將轅門木表放倒,傾去漏水,引諸將出帳登台,檢點眾軍,申明紀律約束。
眾軍見此位新帥貌不驚人,勢不壓眾,皆都不以為意,隨令應諾而已。
號令方完,日已將晡,隻聽馬蹄得得,一輛高車駟馬揚塵而入,直至將台左側。
諸將及三軍皆都扭項回頭,見監軍莊賈徐徐下車,渾身酒氣,抬腿便上將台。
田穰苴怒問今日點兵,昨晚便已約定之事。監軍何故後期整日?
莊賈見其發怒,不以為然來日遠征,親戚故舊攜酒餞送,是以遲也。將軍自鄉下來京,在監淄自無親戚好友,卻又何必大驚小怪!
田穰苴高聲道夫為將者,受命之日,即忘其家。臨軍約束,則忘其親。秉桴鼓,犯矢石,則忘其身。今敵國侵淩,邊境騷動,國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以三軍之眾,托吾兩人,冀旦夕立功,以救百姓倒懸。猶何閒暇,與親舊飲酒為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