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谘詢能不能到此為止?我得陪我的客戶兒子打遊戲。”格格指了指手機。
“當然,”何傾顏一笑,“親子時間是最重要的。”
她放下筆,輕輕一推手裡的谘詢記錄,谘詢記錄在桌麵上一路滑至格格麵前。
“請簽字。”何傾顏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根本沒有簽字這個流程。
格格拿起谘詢記錄,看了兩眼,放下的時候,她同時也把手機放下了。
她左右看了一眼,打量周圍的環境。
王怡看了一眼何傾顏的谘詢記錄,上麵有一幅素描畫:一張床,一個手持斧頭的黑影,徐不恬躺在床上,鼻子以上的部分超出床。
有三個細節:
1、斧頭鋒利逼真;
2、黑影的眼睛如同真人;
3、躺在床上的徐不恬沒有眼睛。
看這幅畫,王怡有一種自己代入“徐不恬”的感覺,彷佛自己的眼睛落進了“徐不恬”無眼的眼眶裡,直麵鋒利斧子,要被砍掉半截腦袋。
背部發寒。
職業心理師的畫,果然不能亂看。
“確認一次,”蘇晴問,“你現在是徐恬?”
“是。”格格回答。
蘇晴將谘詢記錄往後翻了一頁:“你清楚你現在的處境嗎?”
“清楚。”
“有什麼想說的?”
格格低著頭,雙手放在桌上,玩著指甲,麵對蘇晴的問題,腦袋輕輕搖了搖。
“徐恬,”陳珂輕聲問,“你可以和我們說說話,什麼都可以。”
格格·徐恬繼續玩手指。
陳珂等待了三秒,確認她不會主動說話後,又問:“如果你是主人格,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讀書。”
“學海無涯,但讀書的時間早晚會結束,結束你打算做什麼?”陳珂又問。
“教彆人讀書。”
“是做老師嗎?”
“嗯。”
“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你想成為哪一個階段的老師?”蘇晴問。
顧然在谘詢記錄上寫下:格格繼續玩指甲。
寫完,他剛一抬頭,又迅速低頭,把‘格格’改成‘徐恬’。
“除了讀書,教彆人讀書外,你還想做什麼?”何傾顏問。
她問問題的時候,不像心理醫生對待病人,更像是她自己對徐恬充滿好奇。
格格搖頭。
同樣是搖頭,表達的含義卻不一樣。
“伱是不清楚,還是不想說?”蘇晴問。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我還想成為宇航員。”
“當然可以。”陳珂道,“隨著航天事業的發展,宇航員會越來越多,普通人成為航天員的機會也越大,你成績優秀,可以以科研人員的身份成為宇航員。”
“有精神病,也能成為宇航員嗎?”
格格·徐恬依舊低著頭。
在場眾人對宇航員的選拔條件並不清楚,但從一般常識考慮,有精神病史的人,恐怕無法獲得資格。
不僅是宇航員,任何職業,當得知格格·徐恬有精神病史,還是會切換記憶的雙重人格,會錄用她嗎?
或許,她不回答‘想成為哪一個階段的教師’,就因為知道自己很難成為正式的教師。
哪怕有明文規定,不得歧視出院的精神病人。
可是,法律還規定不準盜竊、不準闖紅燈、要帶頭盔。
凡是法律禁止的,都是正在發生的,有人在乾的。
再往深處想,格格·徐不恬打算做陪玩、準備自己寫書,不參與工作,不過度進入社會,是不是也因為如此?害怕自己會被歧視?
“徐恬,”顧然開口,“你用過蠟燭嗎?”
格格·徐恬搖頭。
“我出生在很窮的農村,小時候經常停電,或者為了省電,會使用蠟燭。蠟燭要立起來,會先滴一些燭淚,人也是這樣,要想在生活中站穩,難免要用汗水、淚水、寂寞、痛苦作為地基。”
格格·徐恬不說話。
“現在學習壓力大,學生心理問題已經是普遍現象,如果你成為心理輔導師——這並不需要清醒夢,你同樣可以成為老師;
“或者成為特殊學院的老師,去教那些有先天疾病的孩子讀書,這時候,你的精神病史,反而會讓你獲得更多機會,認為你能更理解、更有耐心對待那些孩子。”
“不用那麼悲觀,”蘇晴說,“你隻是雙重人格,我們能治好。”
格格還是不說話。
蘇晴看她一會兒,用輕柔悅耳的聲音淡然道:“今天到這兒吧。”
護士長與101主管護士帶格格返回病房,四位醫生依舊在談話室內。
顧然活動著身體。
“有句話叫庸人自擾,”他捏著肩膀,“徐恬就是想太多,宇航員可能有點困難,教師還是不成問題的。”
“都怪你舉的例子沒有代入感,”何傾顏說,“現在誰還用蠟燭啊?除了西餐廳,我都沒見過。”
“時代的局限性。”蘇晴道。
“蠟炬成灰淚始乾,這句話也有局限性嗎?”
“從徐恬身上,如果分辨不出誰是主人格,”隻有陳珂在正經開會,“我們或許要問一問她的家人和朋友,還要親自去她的學校、臥室看看。”
蘇晴點頭。
顧然雙手抱在腦後,望著天花板:“所有精神病,都是為了保護自己,雙重人格也不例外,徐恬本人或許也習慣雙重人格,彼此將彼此當成對抗世界的戰友——你們說,她們會不會是串通好的,故意不說誰是主人格?”
“啪!”何傾顏合掌,“這個思路如果寫成小說,一定能大賣!說不定還能改成電影!”
“那我要不要自己先寫呢。”顧然沉吟。
蘇晴說:“陳珂,你和顧然一起,今天下午跑一趟,去徐恬家裡看看,如果有日記,一定要找出來。”
“好。”陳珂點頭。
顧然不寒而栗。
如果有一天他得了精神病,他的日記也會被毫不留情地翻出來。
然後,等他的精神病治好,蘇晴她們就會時不時說‘顧然,沒事的,你生病的時候我們也幫記著日記呢’。
不寒而栗。
但凡有這一天,他寧願裝瘋一輩子。
可日記很重要。
分離性身份障礙,也就是多重人格,有時也會像《哈利波特》裡,金妮與伏地魔日記對話一樣在日記本上聊天。
“我也想出去玩。”何傾顏申請外出。
“顧然現在沒有主管的病人,陳珂又比較仔細,他們是最合適的人選。你,照顧好你的朱虹。”蘇晴拿著谘詢記錄起身。
去病人的家裡,不是說去就能去,需要提前和家屬預約,還要提醒他們,儘量維持病人居住環境不變。
哪怕是內衣也不要特意收納,這也是女醫生存在的意義之一。
判斷誰是主人格,穿衣風格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上午的時間,除了與徐恬父母預約上門時間,顧然就是和拔河老頭交流。
兩人泡在體育館的泳池裡,顧然向他請教拔河之術。
◇
療養樓。
徐恬、謝惜雅、劉曉婷一起逗狗的時候,101主管護士抽空登記四位醫生的谘詢記錄,輪到顧然的時候,她停下來。
過了一會兒,她拿著谘詢記錄找到護士長。
“護士長。”她輕聲說著,將谘詢記錄遞給她。
護士長接過,一邊看,一邊低聲問:“怎麼了?”
“這裡。”王怡指著被塗掉‘格格’。
護士長看了一會兒,扭頭看向王怡:“顧醫生呢?”
“在體育館和201房病人遊泳。”
護士長看向蘇晴,蘇晴正思索著什麼。
“蘇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