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蘇可久覺出她渾身滾燙,手腳卻冰涼。
快要大暑的天氣,受著傷戴著鐐銬沒吃東西又跪了一天,即使不判死罪,命也沒了半條。
楊煙還在昏睡著,他抱緊了她,慢慢拿麵龐貼上了她熱氣騰騰的額頭。
最後一回了吧,還能跟她單獨待在一起,哪怕隻有這一小段路。
他克製了一天,情緒終於坍塌崩潰。
眼淚滴落到楊煙臉上,她竟緩緩睜開了眼睛。
“哥哥……是你呀。”雖然又昏沉又疼痛又疲憊,她還是笑了笑,勉強擠出話來,“我竟沒死?”
蘇可久驚惶地將臉撇走,再回頭時發現她還在看著他。
楊煙抬手抹掉了他的眼淚“以後成家立業,就不要再哭了。”
蘇可久點了點頭,以前她總說他是個哭包,但他已很久沒哭過。
曾經他因吃胡九醋砸了個牆,這姑娘邊給他包傷口邊道“你不能再這樣衝動弄傷自己了。”
他便再沒自傷過。
她說的,他都會聽的。
“你看,我耳洞養好了,改天就能戴耳飾。”楊煙也知時間珍貴,想趕忙給他彙報下,“死裡逃生……我會打扮漂漂亮亮……去赴你的婚禮……”
那日寂桐到聞香軒來找她,問她“你既說向前看不要我分明,你們又何必分明?”
“你一句‘沒有關係’,他一嘴‘鏡花水月’,偏偏又都講什麼‘兄妹情深’,你們越是分明,越是叫我良心不安,好像我是個壞人非要將你們拆散了一樣。”
楊煙被問得啞口無言。
寂桐嗔道“可我是那種小氣鬼嗎?連你們做兄妹都攔著不讓?”
“我既心悅於他,他也願意與我成婚,我自然知道他會對我負責。可我要的是他的一輩子,完完全全的一輩子。不是叫他一輩子總跟我隔著什麼,心裡還惦記著彆人。”
寂桐握住了她的手,說得懇切“所以,妹妹,你得救他,也是救我。”
一雙明眸晶瑩閃動。
楊煙才發現,蕭寂桐和蕭玉何果然如此相似,看似單純其實通透,早已參悟了人生智慧。
而寂桐臨走時還邀她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楊煙此刻想起,終於打定主意,既然還活著,自己總得去的,要替乾娘去看著兒子成婚。
她心裡默默盤算了下日子,不到半月了,得趕快把傷病養好。
“阿嫣……”蘇可久又喃喃喚她。
“我會好好養傷……你彆擔心,照顧好自己和嫂嫂。”
楊煙感覺精神恢複了些,身體卻還是動彈得艱難,隻能由他抱著。
昏昏沉沉中她又想到些重要的事情。
“去了江南,記得回七裡縣看看,衣錦還鄉啊……可惜我沒法打蒲扇幫你趕人了……”
蘇可久想到了什麼,竟笑了一聲。
“早晚有一天,定叫他們待你如上賓。那時他們來請你,我便歪在躺椅上,連身都不起,隻搖著蒲扇說,得先送拜帖……”
是她從前安慰他的話。
字字句句,還妥帖地存放在心裡某處地方。
可她以前卻沒告訴他,得到些什麼,就得失去些更重要的東西。
楊煙也回他了個淺淡笑容,燒得紅撲撲的臉頰豔如海棠。
“現在也不能趕人了……哥哥,到了江州,不是要跟張家作對的,要合作……否則,禍亂必起,苦的還是百姓……”
她還在替他操心,卻因說話用力而憋喘咳嗽起來。
蘇可久拍了拍她的後背“阿嫣,睡一會兒吧,什麼都彆想,就快到家了。”
他緊了緊摟著她的雙臂,低聲道“明天就什麼都過去了。”
他信他的老師會轉圜著給此事一個圓滿結果。
而這個姑娘,已再經不起任何折騰。
楊煙覺得心內妥帖,安心地闔上了眼睛。
搖晃馬車中,昏黃燈光下,蘇可久神思又飛回到過去的冬至雪夜。
她在沒有燭照的飛雪中牽著他穿過長橋,往城北方向走,向他道“路上黑,彆急,慢慢走,就快到家了。”
他還記得她的手總是一片捂不熱的冰涼。
但那隻冰涼的手,卻會帶他回家。
他一直以為,他們會有一個“家”。
現在,他仍想給她一個家。
昏暗中,他又握起她的手,是熟悉的冰冷,懷中的身體卻越來越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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