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泰戈爾《園丁集》
新的一天,從買菜開始。
人總有情緒,不想崩潰就需要發泄。鄭秀文在《孤男寡女》中麵臨崩潰時瘋狂刷馬桶。唐方一生氣就會瘋狂刷菜場——買菜,去烏魯木齊南路的小菜場買菜。
要說靜安區最擁擠的路段,除了梅隴鎮廣場、中信泰富廣場和恒隆廣場為中心的“梅泰恒”南京西路一段以外,就是華山路烏魯木齊路。無他,皆因集中了教育和醫療的頂尖資源。華山路往西,是唐方的母園宋慶齡幼兒園和馬蘭花劇場,再過去,是上海戲劇學院。華山路往東有華山美校。延安路烏魯木齊路口還有中福會少年宮。加上兩大三級甲等醫院:以皮膚科聞名全國的華山醫院和老乾部最多的華東醫院。生老病死,一圈能看完。
唐方小時候,外婆每天下午來接她,穿過紅綠燈到東邊的靜安麵包房買一根法棍,一包白吐司,再到對麵的紅寶石吃一塊奶油小方。蛋糕店裡除了能遇到幼兒園的小朋友,還會碰到各色美人。外婆隻看衣著打扮,就能辨彆得出美人們究竟是西邊戲劇學院的美男美女,還是東邊華山美校的型男型女。
她常笑著開導不太高興的唐小囡:“囡囡,看到好看的人,吃到好吃的東西,去了少年宮也要好好地上興趣班。學到的本領是你自己的,以後誰也拿不走,曉得伐?”等興趣班結束,唐方最開心的是被牽著去烏南菜場,她可以幫外婆拎好幾個馬甲袋。
外婆離世後,每次唐方來這裡,都覺得她還在身邊絮絮叨叨:魚要活殺,死蝦要一隻隻挑出來。這家的綠葉菜有蟲眼說明農藥少,那家的蘑菇黃說明沒漂白,大排分雌雄,雌排做椒鹽排條,雄排油炸或蔥燒,還有做叉燒要用枚肉。一圈圈走下來,心就被撫平了。
這幾年烏魯木齊路突然被炒成了網紅文青打卡地,唐方來得少了。好在早上七點半的烏魯木齊南路菜場,沒有舉著相機的文藝青年,沒有擠來擠去的老外。上海話蘇北話安徽話此起彼伏,笑聲罵聲呼喝聲齊飛。
剛剛淋過水的蔬菜碼得整整齊齊,賣相好得很。綠的翠,黃的亮,紅的豔,光看顏色就很治愈。水果攤上除了時鮮貨,還有其他小菜場看不到的樹莓、蓮霧、山竹榴蓮。收錢的二維碼貼在顯眼處。賣水果的老板娘左手拿起水果上秤,右手捏牢一副大餅油條,間或還能吸上一口袋裝豆漿。再怎麼與時俱進,這裡還是那個外婆最喜歡來的小菜場。
鮮花攤的老板蹲在地上捆百合,手邊一疊《sy》英文報紙和剪得整整齊齊的麻繩,透出了網紅菜場的時髦底蘊。唐方走近了,覺得蹲在百合花旁邊歪著頭看英文報紙的人有點像趙士衡,那股自帶結界的呆勁令她印象深刻,但唐方疑心不太會這麼巧。
趙士衡站起來掏錢包,一抬頭呆了呆:“唐——唐小姐?儂好。”
老板不滿地白了他一眼:“上海寧就港上海閒話,一直港撒普通閒話,五十塊!”
“趙先生儂好。大清早就來買花送寧?”唐方大大方方和他敘話。
趙士衡手忙腳亂地接過花付錢:“嗯,阿拉娘歡喜百合花——”
嗬嗬,看你也不像有女朋友的人。
“病房裡不適合放百合,香味太重。”唐方忍不住提了一句。
趙士衡一呆:“你怎麼知道——”
你住在康平路卻跑來這裡買花,不是探病是什麼?
唐方替他接過老板的找錢:“華山還是華東?”
“伊勒華東醫院住院。”趙士衡覺得交淺言深,有點尷尬,沒話找話起來,“儂來買小菜?”
唐方笑著點頭:“先訂好小菜,下班了來拿。阿拉爺娘掃墓回來,夜裡吾要燒桌菜。”彼此信息等量交換,才不尷尬。
趙士衡果然自在了一些:“哦哦哦,格麼——再會。”他還是沒想明白唐方怎麼猜到花是放在病房裡的,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下班才來拿菜要一早來訂。
“再會。”唐方禮貌但不客套,“祝儂姆媽早點康複。”
趙士衡露出一絲苦笑:“謝謝儂。”
河鮮區的一個個大水盆裡泛著水紋或冒著水泡,清早已經有幾隻鰱魚頭血淋嗒滴地擺在木板上,厚重的砧板上,沒衝乾淨的血絲留下了生命垂死掙紮的痕跡,冷酷的鐵刷子上沾著魚鱗。圍著厚塑料圍裙的老板娘笑嘻嘻地朝唐方打招呼:“交關辰光沒看到儂了,小姑娘買點撒?白蝦,塘鯉魚要伐?”
“塘鯉魚撒價鈿?”唐方彎腰撈了一把,糖鯉魚呼喇喇散開來,活泛得很。
“今年有點貴,130塊一斤。”老板娘一抄網利索地抄上來兩條,“看看,老新鮮格。”
“麻煩幫我留四條。”唐方舒出一口氣。
“老樣子下了班來拿?”老板娘笑嘻嘻,“等儂來了再殺,放心!要燉蛋還是燒湯?”
“燉蛋。”唐方手指在滿是白蝦的水盆裡戳了戳,“再留半斤白蝦,麻煩挑得仔細點。”
“好格,鹽水還是醬油?”老板娘有關心自家蝦兵蟹將最終結局的職業習慣,還不忘殷勤推銷過季產品,“螺螄要伐?還沒籽,便宜。我幫儂屁股塞剪好。”
唐方抿唇笑,她的屁股可不能剪,要了半斤,省了老板娘問話:“鹽水白蝦,醬爆螺螄。”
結果老板娘依然有話要說:“儂會得燒!清明前的螺螄還好上湯,現在隻好醬爆了。”
乾一行,就該愛一行,專一行。這樣的老板娘不賣河鮮,做什麼都發達。
“唐小姐——”
唐方轉頭,看見趙士衡去而複返。兩人就這麼站在魚蝦檔口邊上說起話來。
“我還是要說清楚,關於易生的傷和續租的那個電話,是我不對。對不起。”趙士衡手裡還捧著花,說起普通話表示鄭重。
唐方挑了挑眉,看來老實人難得不老實一次,還挺受良心譴責的。
“另外請你不要誤會易生,他昨天是被你氣到了。”趙士衡是真心欽佩唐方的一張嘴:“你不太了解設計行業。大家的確都叫他大師。他真的很有才華,就是不太好說話。”
唐方笑了起來:“因為那特彆坑人的裝修補償費,你覺得內疚了?”
趙士衡躊躇了片刻:“你彆擔心,他不會那麼做的。其實易生十月就要去北歐定居了,本來也打算把102的東西都留給你們家的。你知道外麵租房不太會隻租幾個月,我家又不方便他住。你看看是不是大家都退一步——”
唐方眨眨眼,這位是真傻呢還是真傻呢?
趙士衡渾然不覺得已經賣了陳易生,身在陳營心在唐地苦口婆心:“易生人真的很好,他隨便一個活的設計費就把102的裝修賺回來了,怎麼會要你什麼裝修補償。像你家用的danio的塗料、utina的瓷磚,都是供應商求著他用。那些電器設施,很多都是展會的樣品,像peter的壁爐那樣,幾乎是送的,所以沒必要爭什麼‘饅頭’。你讓他租到十月,我去勸他不再提裝修補償的事,你覺得怎麼樣?”他的確有點內疚。
唐方捕捉到關鍵信息,將信將疑地問:“可是我仔細看過那份決算表了,塗料和瓷磚都要好兩三千一個平方米。廚衛設施也都很貴?”
趙士衡支支吾吾了兩句,企圖強調重點:“你如果主動聯係易生,不收回102,他肯定很高興——”
“那份決算表隻是給你們的客戶看的對嗎?”唐方眯起眼,笑得像穿透雲層的陽光:“順便還可以推薦你公司、裝飾工程公司。排著隊求著免費替陳易生裝修房子的工程公司一定也不少。我猜得對嗎?”
她剛才就應該錄音的。
趙士衡抱著花冷汗涔涔落荒而逃。他要想一想自己到底說錯什麼了,好像是說錯了什麼。
唐方心情大好,訂了一堆蔬菜,再轉去看肉。豬肉攤老板正對著要上學的兒子呼呼喝喝,看到唐方直接點點頭:“要訂什麼?有枚肉,有仔排,還有對港特供的五花肉。”
穿著綠色尼龍運動校服的小朋友從櫃台下鑽出來一樣呼呼喝喝:“煩死了,我不吃了,要遲到了——”
“小把戲,書包都不拿,上個屁的學啊你!”一個跟登機箱一樣大的書包嘭地砸在收銀機旁邊,騰空的一隻輪子轉了好幾圈。
唐方笑眯眯拎起書包給小把戲背上:“來,阿姨幫你。”要命了,小學生書包能有十五斤重。
小把戲轉頭笑,嘴巴抹了蜜:“謝謝姐姐,姐姐你真漂亮!”朝她飛了個飛吻,撒腿就跑。
唐方眨眨眼,一時沒回過神來。她這是被一個七八歲的小學生撩了?
攤主大喝一聲:“小赤佬!你的綠領巾呢?”
“在書包裡!”風一樣的小孩一路卷出菜場,邊跑邊唱,“太陽當頭照,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麼背上小書包……”
後麵唱的歌詞卻極其反社會暴力,炸學校?唐方瞠目結舌,現在養育孩子的難度已經高到這種程度了嗎?她深深同情起葉青來。
從菜場出來,窄小的馬路上已經堵得很厲害,華山醫院門口車頭連著車尾水泄不通。醫院對麵上街沿的幾家早飯店擠滿了人。唐方騎著共享單車也隻能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嘉裡中心的高樓在碧空如洗的藍天下無聲表白著:上海歡迎你。
一進公司門,前台空無一人,茶水間裡也沒人。
唐方甚至懷疑自己記錯日期了。經過主會議室,有人探頭露腦了一下,忽然裡麵劈裡啪啦一陣拉炮聲,嚇了她一跳。
會議室裡湧出來一幫人。
“唐老師威武——”
“帶貨女皇!”
“大家抱緊唐老師的金大腿啊。”
唐方被挾持進了會議室。裡麵儼然一個慶祝大會。橫幅氣球,地攤上的彩紙碎屑,麵目模糊興高采烈的同事們。角落裡一臉忐忑不安的何愷文和唐方對視一眼,低下了頭。
隔壁穿香奈兒的女魔頭vivian快步走上來,大力抱了抱唐方:“不多說了,今天晚上慶功宴唐方你一定要來。”iss&nisscy推門進來,興奮地比著手勢。
唐方被vivian半抱半拖著站到會議室中央。isschung高跟鞋規律地和木地板碰撞的聲音,然後突然消失了。
“來了。”有人忍著笑壓低了嗓子宣告。
所謂的surprise又來了一遍。唐方手裡不知道被誰塞了個拉炮,她沒拉。鐘小姐精致的妝麵出現在門口,又是一頓劈裡啪啦群情激昂。鐘小姐頗為吃驚的表情似乎在表明自己和賣小籠包一事毫無乾係,她作勢用力推開vivian:“crazy!都不用上班的嗎?還有你乾嘛當著我的麵勾搭我家fang?”
“happy嘍,不行嗎,我可要開始認真勾搭了。”vivian笑得比鐘小姐還要嫵媚動人。
兩人笑著肩撞肩,高高揚起的下巴頦幾乎要撞在一起。
張煒伸出雙手示意自己有話說。
會議室裡慢慢靜了下來。
“今晚我們部門請客萬島,請各位同仁蒞臨指導!”張煒笑著高舉雙手:“儘管喝趴我,請放過我老板。”isschung提議官微和唐方私人公眾號共同合作取得雙贏。我們轉載了唐方老師的推送,創造了官微成立以來的最佳成績。三天朋友圈轉發量高達四千七百人,廣告轉化率達到了驚人的25!一共銷售出一萬三千份小籠並且依然在持續銷售中。感謝神筆唐方!我們全部同仁有幸見證了新一代美食界帶貨女皇的誕生!恭喜唐方!”
各種尖叫鼓掌笑鬨聲震得唐方腦殼疼。她默默用一萬三減去早上統計出來的數字,更加篤定了。
vivian笑盈盈地攜手鐘小姐和唐方:“繼續合作愉快啊。”
鐘小姐笑得意味深長:“這可得和fang商量,t.”
張煒遞給唐方一本冊子:“這是市場部目前手上的客戶,你看看哪個有興趣落筆的,我們來安排麵談。”
“嘭”的一聲,唐方手裡的拉炮突然炸了開來,碎屑落在張煒手上。
會議室裡有人驚叫了起來,紛紛看向唐方。
鐘小姐拍了拍張煒的手,順便接過了冊子,笑著環顧四周:“ok,好啦好啦,班還是要上的吧?”
唐方卻上前一步直視張煒:“請教一下,為什麼沒有任何人通知我,官微轉載我的文是為了廣告銷售?為什麼貴部門的工作郵件和打印文稿根本沒有出現廣告詞?我對這次廣告完全不知情,帶貨女皇這樣的荊棘王冠我戴不起。”
張煒吃驚地反問:“唐方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還是我們哪裡讓你不滿意了?”
反應真快,隻差沒說她是看到廣告大賣嫌棄稿費低了。
唐方搖頭:“業內業外都知道,我唐方從來不做廣告,從來不銷售,更不會推薦完全達不到我標準的產品。很抱歉,你們這次所謂的奇跡,給我帶來很大的困擾,也給我的名譽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損失。我希望你們官微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會議室裡靜了下來,規避風波的迅速退散,看山水的迅速靠邊。
張煒保持著風度,笑容卻僵硬起來:“唐老師你這帽子扣得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接了。”isschung,請問您事先知曉這次小籠包廣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