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原等人離開潁川,許靖將藏書閣托交荀彧荀文若代掌,便囑咐其子好生照看夫人,便孤身一人隨魏郡一眾安然上路了。
“怎麼不見奉孝先生?”
一見路上寥寥幾騎,荀攸很是不解,郭嘉本當隨孫原行動,卻並未出現在此。
“他去了汝南,有讓直相隨。”孫原解釋道。他本是安頓好了林紫夜和心然的車馬,便要和郭嘉、陸允同往神兵山莊,不過他實在不放心二女安危,袁渙等人又都不善武功,便是武功出眾的虞翻也被趙空騙去了南陽,一路無人護持甚是可怕,許靖本打算以他的名望借潁川郡的郡兵一路護送,荀攸卻不同意。
目前知道追殺孫原和刺殺鄭玄的人隻有兩個,一個是郭嘉,另一個就是荀攸。當初孫宇替孫原清理了暗中埋伏的追兵,必是做得乾淨,孫原不至於暴露目標。而潁川的危機有兩個,張角不會對孫原下暗手,且張寶的目標是鄭玄,也不會對孫原下手。一旦許靖用潁川郡兵保護諸人,即便是打著潁川許家的名聲也必然會暴露目標。所以荀攸建議孫原一路小心謹慎些,即使有些危機,也總好過明目張膽地離開潁川。更何況,潁川郡也不會派遣多少護衛,見過孫宇的武功,荀攸便知道,一兩百人的護衛當真敵不過一個武林高手。至於袁渙等人,也不必讓他們知道這些自亂陣腳。
“文休先生,潁川必將大亂,何必留妻子在此。”
荀攸不解,他已經和荀彧交代過,讓他多勸勸慈明伯父早日攜荀家離開潁川,是非之地不能長留。許靖本通達之士,應該知曉安危大事,他既已隨孫原北上,本應該舉家搬遷河北,即使魏郡同樣太平道眾眾多,卻不似潁川這般危險。
許靖搖搖頭,笑而不語。
荀攸一時語塞,身邊孫原見了這般情景,不禁拍拍荀攸的肩膀,眼角儘是笑意。荀攸一見這般情景,更是啞然,卻是不再過問了。
孫原等人所選的路線並非直接向北,而是先行轉東,直奔豫州的陳國,從陳國的郡治陳縣登船,沿浪蕩渠北上,穿過兗州的陳留郡抵達大河。雖然路程上折返較遠,但陽翟到陳縣也不過多出一百四五十裡,以目前的行程速度,不過十天左右的時間而已。
“公子,來得及麼?”袁渙很是頭疼,他不知道孫原的計劃,身為一郡太守,久不上任,即使他已經派遣華歆、張範先行前往魏郡,這在律法上已屬於嚴重違律了。孫原這擺明是要知法犯法。
荀攸笑笑,解釋道“曜卿有所不知,公子現在正在一個‘拖’字上。”
“何意?”袁渙隱約覺得孫原如此輕鬆地心思多半和太平道有關係,卻實在想不出究竟有什麼事能讓孫原連朝廷律法都顧不得了。
荀攸反問道“太平道不日即會造反,曜卿以為,公子是在太平道反前抵達魏郡還是太平道反後抵達魏郡適宜?”
“自然是造反前。”袁渙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公子早一日到魏郡,便能早一日掌握魏郡,或可早日彌平此亂……”
原本極為自信的聲音卻在瞧見荀攸搖頭之後漸弱了下去,袁渙眉頭不由地皺將起來了“公達兄……可是渙說的有不妥之處麼?”
“兵者趨急,當得先機。”荀攸附和了一句,卻緊跟著又搖搖頭,笑道“可是如今要得先機的不是公子,而是張角。”
袁渙眉頭又緊鎖了幾分,卻不再說話,他知道荀攸尚未說完。
“張角要得先機,是因為他知道太平道之內必然有出了叛徒。而且,這個叛徒曾經是他極為相信的人。”
“這個人知道的太多,可是……如今他已不在張角的控製之下。所以,張角很急,他已經失去了先手的機會。”
“既然如此,公子為何不急?”袁渙忍不住反問,依照荀攸所說,張角已經急於造反,可是孫原仍是不緊不慢,難道此時不正是搶張角先手之時麼?
“公子為何要急?”荀攸也是反問,卻讓袁渙一愣,“天子已經拜何進為大將軍,這個先機已經被朝廷所得,公子急或不急已無區彆。”
袁渙啞然,無話可說——他根本不會從“拜何進為大將軍”這條昭告天下的訊息中得知何進就是那個控製了太平道叛徒的人。
“其實推測不難。”荀攸解釋道,“早在數年前便有人上奏朝廷張角已有反心,但是天子置之不理。唯一的理由便是證據不足。”
“大將軍之職本戰時所置,一旦有人出任,天下兵戈必起。即便是遠征鮮卑的大軍,其最高統帥亦不過‘護鮮卑中郎將’而已,大將軍這個位子,尋常是碰不得的。王莽、竇憲、粱冀……但凡碰過的,皆非善終。”
袁渙似是聽出了些什麼,眉頭輕舒幾分“公達兄的意思是……何進本不想出任大將軍?”
“不是不想,是不敢。”荀攸又道“粱冀死了多久?隻怕尤是曆曆在目,何進雖然是個屠夫,現在卻是朝中第一外戚,他需要權柄,卻不敢拿這個權柄。除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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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他有足夠的功勳。”袁渙猶如醍醐灌頂,接口道“所以他已經掌握了太平道造反的計劃,已經有信心平定彼此叛亂。”
“此乃其一。”荀攸道“其二,朝廷若設大將軍,除了三公之外,有資格出任的首推光祿勳張溫、衛尉劉虞,何進能夠擋住他們,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擁有平叛的實力,這個實力便是那個太平道的叛徒。”
袁渙頻頻點頭,荀攸的推測絲絲入扣,毫無破綻。
“其三,當今天子需要權柄,需要更多的權柄。”
“外朝和中朝的爭鬥如火如荼,天子想擁有更多的力量,便隻能從外朝和中朝各奪一部分,而這個部分就是兵權,足夠穩固的兵權。
“朝中兵權隻有衛尉和光祿勳的宮廷宿衛,還有北軍五校的兵力,這遠遠不夠。
“北軍五校各自統屬,而且兩萬五千的兵力對於天子而言遠遠不夠,在太平道叛亂之後,朝廷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北軍平亂。太平道遍布八州,信徒百萬計,兩萬五千人平叛夠麼?即使夠,還能剩下多少?何進這個大將軍,莫非去北軍做一個統兵五千的校尉?”
“天子需要兵權,何進需要權柄。天子需要信得過的外戚代掌兵權,何進現在隻是河南尹,自然可以用,他這個大將軍,沒有了天子的支持做不了幾天。何進需要天子的支持才能從已經飽和的中朝和外朝搶奪權柄,而這個權柄必然是中朝和外朝都迫切需要的,隻有兵權,是中朝和外朝都碰不得卻又需要的。所以,何進出任大將軍,將成為中朝和外朝必然拉攏的對象,天子如此為他鋪路,此後三足鼎立,天子坐享其成。”
袁渙看著這個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青年儒士,身心震撼。
如此推理,絲絲入扣,天衣無縫,何其可怕。
他終於知道,為何潁川藏書閣能成為豫州士子向往的聖地,荀公達為何能成為潁川藏書閣當今第二奇才,天下局勢朗若掌上觀文,當真可怕、可怖之極。
“我們都老了,天子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
原來父親、蒯越這些多年前便名震一時的人物為何近來已多感慨,英雄本輩出,轉瞬華發時。
荀攸看著他呆滯模樣,不禁拿手在他麵前晃了一晃,叫道“曜卿?曜卿?”
“公達兄……”袁渙猛然驚醒,搖了搖腦袋,在馬上拱手而拜,“高見所至,渙不可及。”
見他這般推崇佩服模樣,荀攸不禁笑道“曜卿過譽了。攸想到的,公子自然也想到了,不然,何至於如此胸有成竹?”
“胸有成竹?”袁渙眼前一亮,追問道“願聞其詳。”
荀攸笑道“公子是現任魏郡太守,若是在他任上太平道謀反,自然少不了他的責任。若是在太平道已謀反的情況下,公子仍能到任,且以過人手段平定本郡叛亂,便不僅無過反而有功了。”
“難怪公子一路上談笑風生。”袁渙失笑。他在太學呆久了,自然沒有荀攸看得這般透徹,一路上倒是很為這位太守大人擔心,現在想想倒有幾分杞人憂天的意思了。
“攸看,是醉倒溫柔鄉罷?”荀攸眼神瞟向那座馬車,滿臉微笑。
袁渙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也不知何來的興致,故作驚恐狀,叫道“公達兄,你竟私下裡說公子的不是,我看你是不想乾了。公子!公子!公……”
眼瞅著袁渙叫起來,荀攸大驚失色,一把扯住袁渙“曜卿,口下留情、口下留情……”
馬車上,一隻手掀開了側簾,卻見那年輕公子探出臉來,一雙眸子遠遠望過來“曜卿兄,何人在說本公子的壞話?”
“荀……”
袁渙正要叫出來,荀攸手急眼快,一把按住袁渙,衝馬車方向朗聲叫道“公子聽差了。曜卿說私下裡說公子的不是,非是屬下的本分,當時時牢記。”
車上那人“哦”了一聲,便輕輕放下了簾子。
荀攸瞪著袁渙,咬牙道“聽聞袁曜卿清雅正直,怎麼竟成了這等小人了?”
“背後妄議公子的可是你荀公達。”袁渙目瞪口呆,反唇相譏道,“你如此反咬一口,渙豈敢再與你為伍?”
馬車內,林紫夜皺著眉頭,看向身前的紫衣公子,問道“吃著你的飯食,背後還說你醉倒溫柔鄉,你是不是當治一治?”
孫原笑了笑,道“還好是說我醉倒溫柔鄉,頂多也就算個肆意享樂,若是批我個‘行為不檢,白日宣淫’,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你還好意思說?”林紫夜瞪了他一眼,“跑來車上做什麼,還不夠你那些掾屬們胡思亂想的?”
“還不是為了你的病?”
身邊心然輕聲笑語,她一貫雍容,不過在他們麵前,自然少了幾分莊重約束,多了幾分自由爛漫,孫原側臉看去,雪膚凝脂,美得不可方物。
林紫夜看了一眼身前——孫原的左手和她的右手交疊,淡紫色的光暈圍繞雙手若有似無,正是當初發大漢皇宮內,趙空所傳授的“寒天沐暖”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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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原本是笑著,林紫夜身體雖弱,卻在精通醫術之外猶有感官之能,當初潁川藏書閣之前的示警與適才極敏銳的聽力皆是出於此。不過他目光下行,看著她仍是懷抱手爐,一雙劍眉不禁蹙了起來,搖頭道“這法子不是很難,隻怕治標不治本。”
“能緩解便是最好了。”林紫夜卻是笑了起來,放下手爐,便伸手去撫孫原的鬢角,抽手時赫然便見得一對春蔥玉指間夾了一小段碎發。
隨手將斷發丟到手爐裡,一點火星一閃而滅,她看著身前的年輕公子,微微一笑
“世上有你和然姐,護我、愛我,又有何不足呢?”
“蒼天啊,給點吃的吧……”
“大地啊,給點吃的吧……”
“求求你們,給點吃的吧……”
袁渙、桓範、臧洪被眼前這一切震住了。
荒野之上,無數的人像一具具行屍走肉,聲聲哀嚎,惡臭、腐爛、血腥的氣味撲麵而來,一道道乾枯的手臂伸在半空,向著渺茫的上天,乞求最後活命的糧食。
這,竟是數以萬計的饑民!
饑民如同嶙峋的外衣,蓋在寸草不生的大地上,枯枝、枯人、枯屍、枯骨,一片枯萎。
所有能吃的東西,草根、樹皮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無數白骨與屍體,淩亂地如紛紛落葉般在眼前的大地上鋪了一層又一層。大地如同醜惡的巨大傷口,一道道外翻的溝壑,一道道深紅的痕跡,仿佛昭示著這朗朗乾坤、蒼茫天地之間的悲慘人世。
千裡餓殍,人間地獄!
“不要過去!”
荀攸快馬飛奔,搶在眾人之前駐馬高喝。
許靖、和洽同時拉住身邊的袁渙、桓範,所有目光同時投向前頭的荀攸。
“公達先生……”射援蒼白著臉色,望著荀攸的眼神裡充滿著質疑,“為何有這麼多的饑民……這……”
他望著荀攸顫抖的雙手,突然說不出話了,眼神中竟出現了深深的恐懼。
他從來沒見過這般慘烈的景象,從未見過這曝屍白骨,他直覺得,這滿天朔風從未如此刺骨,凍入骨髓。
“潁川從未出現過如此多的饑民……”
許靖策馬緩緩走到荀攸身邊,與他並駕,一同麵對異樣的目光。
“先生想說,這是太平道的謀劃麼?”
馬車上的門悄然打開,一襲紫衣飄然而落,目光直看著身前不遠處並駕的兩人。
大漢的太守,大漢的子民,被這兩人,悄然隔開。
荀攸看著對麵的年輕公子,心底突然升起微冷的寒意,仿佛觸碰到了什麼,卻又摸不到、說不出。
“公子……”
許靖微微開口,卻被身前這幾雙目光震懾住了,嘴邊的話竟再也吐露不出了。
荀攸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那一雙雙眼眸,一字一頓道“再前行一步,便是危險萬分,攸懇請公子繞道而行。”
袁渙等人同時看著馬車旁,那獨自站立的紫衣公子。
朔風回蕩,衣袂翻飛,那削瘦的身軀竟顯得那麼單薄。
“災民暴起,生死不過轉瞬。”
紫衣公子抬眼看著身前兩人,低聲、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