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越離開潁川不久,便聽到太平道已謀反的消息,同時還接到了天子已拜何進為大將軍的詔書。
他沒有任何猶疑,快馬加鞭連夜奔回帝都。
他知道,何進需要他。但是他沒想到何進竟然離城十裡相迎,他看出了何進的焦灼與無主。
何進一身黑色衣袍,遮蓋了頭臉,隻帶了個隨從便匆匆離開了森嚴可怕的帝都。
“府……”蒯越被何進親自接入驛站密室,字剛出口便匆忙改口“大將軍……”
“異度,客套話便不必說了。”何進掀開鬥篷,露出了一張普通的屠夫的臉,“帝都消息,想來你已經知道了。”
一丈見方的密室是何進命人連夜挖空驛站一處房屋地下所建,匆忙之間隻為先與蒯越商談。整座密室之中,除了兩人之外再無旁人,地上亦是隻有兩張坐席再無其他。
“是。”蒯越點點頭,“大將軍親迎蒯越,可是有什麼打算?”
何進伸手請蒯越入座,蒯越會意,主臣二人對麵而坐。
何進直視蒯越雙眼,急切問道“太平道之亂禍及八州,你跑了一趟潁川,可曾瞧出端倪?”
蒯越眉眼輕低,不曾與他對視,緩緩道“越返程之時並未見到太平道。”
何進微微皺眉“這是……何意?”
蒯越不語,卻伸手在身前地上畫了兩道橫線,中間一道豎線,一縱二橫,意味深長。
何進仍是不解,望著蒯越,眼神中急切之色油然而生。
蒯越輕舒一口氣,淡淡道“大江、大河橫貫大漢疆土,將關東分成河北、中原、江左,而太平道的八州根基便是沿著中間這道線分布。”
何進點點頭,數日來他連接接到各地州郡邸報,心中大致有數。大江以南是荊州和揚州,中原的豫州、兗州、徐州、青州,大河以北的冀州和幽州,正是太平道根基的八州之地。
“太平道百萬之眾,看似人數眾多,但分布至八州之地,不過十餘萬眾,如此極易被各個擊破。”
“所以,張角的選擇是放棄揚州,令張曼成率領荊州和揚州的太平道教眾前往北方,馬元義率領中原四州的太平道教眾前往河北。越返程之時,正是中原四州的太平道教眾與荊揚太平道教眾交錯真空之時,否則越今日生死尚不可知。”
“張角的勢力一旦齊聚河北,冀州勢必首當其衝,冀州乃北方富庶第一大州,如果被張角占據,其後果不可想象。”
何進眉頭輕皺“異度的意思,可是全力保護冀州?”
“非也。”蒯越搖頭,又道“凡事有得必有失,張角放棄了經營許久的揚州和荊州,勢必對冀州雷霆一擊。”
“你的意思是……”何進的眼睛漸漸眯成一條縫“你想將冀州設計成一個泥潭?”
蒯越輕輕一笑“不僅是泥潭,還是張角的墳墓。”
何進心中一驚,麵色卻是淡然“你想怎麼做?”
“大將軍不是很懷疑魏郡的孫原和南陽的孫宇麼?”蒯越笑著,“越亦是很懷疑,這兩位新任太守究竟屬於何方勢力。”
何進挑眉“你欲何為?”
“當朝兵權三分,北軍五校之外,西園八校由大將軍執掌,南軍歸屬於衛尉。”
“天子所命,乃是命大將軍組建八校,可是短時間內八校根本無法成型,也就是說大將軍手中其實並無實際掌控的兵權,大將軍……如今和太尉楊賜無異。”
頓了一頓,蒯越抬眼看了一眼何進,後者眼神冰冷,話語亦是冰冷道“說下去。”
“那麼……大將軍和太尉一樣,都難以掌控平亂之事。最有希望的便是光祿勳張溫和執金吾袁滂,然而這兩人都非天子看中的人選。”
“他們皆是士族,是外朝人物,天子不可能將全部兵權讓給外朝。至於衛尉劉虞,是天子最信任的重臣,天子絕對不允許他輕易離開自己身側、離開帝都。而這些大臣,都是大將軍必須要抗衡的人物。”
何進嘴角上揚,咧開一絲冰冷的笑意“本府是天子親拜的大將軍,誰敢爭?本府問的是平亂之策,而非如何奪得平亂之權。”
“大將軍能看到,這幾位大臣也必能看到。”蒯越微微一笑,自己和趙岐都不在何進身邊,何進竟然也能看出天子拜他為大將軍的關竅所在,果然在這官場之中,便是殺豬宰狗的屠夫也能成長如斯。
何進笑意一僵,再度沉下臉色。
蒯越依然笑著“這也正是在下為大將軍所預想的平亂之策中最為重要一處。”
何進眼眸微微張開,他夜會蒯越,正是為了這一點。
蒯越微微低頭,一字一句,鄭重道“收三河騎士並西北兩疆的邊軍,重設北軍八校。”
何進霍然變色,低聲道“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蒯越輕輕一笑“大將軍的背後是天子,何不試試呢?”
在蒯越回到帝都不久,太學博士盧植亦回到帝都,他在回到帝都的第一天便上疏天子,請天子再查太平道。第二天便致書於太尉楊賜、司空張濟、司徒袁隗,舉薦北地太守皇甫嵩統兵平叛,同時希望三公可以聯名推薦皇甫嵩。同時,他讓自己的得意門生孫乾攜帶自己的親筆書信前往弘農郡華陰縣求見前太傅劉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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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當世能勸得動當今天子的唯有老太傅劉寬,也知道當世能帶兵平此大亂的唯有皇甫嵩。
皇甫嵩的父親是前雁門太守皇甫節,皇甫節的兄長便是大漢西疆三位名將“涼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規皇甫威明,祖父皇甫旗為扶風都尉,曾祖父皇甫棱為度遼將軍,世代為將。而當今天下,除卻鎮衛幽州的護匈奴中郎將臧旻之外,便唯有這位現任北地太守是以兵略揚名的大漢良臣了。
大漢律法規定除卻朝議等群臣集會之外,不許大臣私下集會。盧植彆無他法,唯有書信往來各重臣府。
“……植願為一小卒,與皇甫義真克平禍亂,惟願楊公於朝、劉公於野,為萬臣表率,聖人防亂以經藝,工正曲以準繩,今二公是也。”
楊賜緩緩放下手中絹帛,輕輕搖頭一歎“盧子乾果真當世之人物,老夫不得不服。”
身邊正是侄兒楊奇,看了一眼伯父這般感慨,不禁出聲問詢“伯父這般感歎,想來是子乾又有何等壯語了。”
楊賜看了一眼他,笑了笑,隨手將絹帛遞將給他,笑道“此乃子乾親筆所書,公挺且先看看。”
楊奇恭恭敬敬接過布帛,雙手展開,細細地讀了,方才歎道“子乾兄好氣魄,雖是在太學時間久了,卻仍不改當年銳氣。”
楊賜輕輕點頭,以手捋髯“當年老夫知他上書陳言八事,便知道他必胸懷大誌,如今看來,一個博士當真是屈就他了。”
楊奇將布帛細細折好,遞還楊賜,恭敬道“伯父以為子乾兄與皇甫太守能否平亂?”
楊賜輕輕笑著,搖搖頭,隨手將布帛放在案幾上,隨意道“你啊,終究年輕了。”
楊奇一愣,隨即躬身下拜“公挺愚鈍,願伯父……授教。”——他本欲請伯父賜教,卻想起這位伯父名諱正是“賜”字,隨即一個小小遮掩,將這避諱輕輕蓋過。
楊賜緩緩坐到榻上,閉目養神“《中庸》雲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公挺已是當世名儒,博學自是不必言。可這審問慎思之功尤須努力。”
楊奇垂首,肅然而立。立了良久,方才緩緩說道“當今天下,若是皇甫義真都不能平亂,有還有誰能擔此大任……”他說得小心翼翼,眼角餘光緊盯著楊賜臉上神情,唯恐自己說錯什麼。正好瞧見楊賜輕輕搖頭,後半截話生生咬住,吞了回去,頓了一頓,又道“隻是,公挺覺得此中事情必生波折,天下大亂,正適合就中取事,怕是紛擾不斷啊。”
楊賜這才點點頭“不錯,確實瞧出門道。”
楊奇愈發恭敬,躬身道“伯父……”
楊賜揮手打斷他的話,招了招手到“過來坐,老夫好好教教你。”
楊奇不卑不亢,伸手去過一塊坐席,端端坐在楊賜榻前。
楊賜晃了晃身子,調整了一下坐姿,舒舒服服地倚在榻上,一副悠閒模樣。
楊奇心中疑惑,國難當頭,伯父竟然是這般悠閒景象,到有些讓他不解。
“你可以知道,這般景象,是何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楊賜這般問,楊奇愈發奇怪,這個問題的答案,絕非僅僅是一個“張角”這般簡單了。
“請伯父教導。”
楊賜淡淡說道“太平道圖謀不軌,早有預兆,大漢良臣,也絕非一個盧植盧子乾。你可還記得當初太傅劉公是如何罷免的?”
楊賜、劉寬、張濟三位大漢重臣,也是三位名士鴻儒,乃是與馬融、陳寔一代的頂尖人物。三人曾在天子年幼時出任侍講,與天子關係最為親近。而如今,除了光和四年被罷免的劉寬之外,另外兩位如今仍是當朝三公。
楊奇眉頭輕皺,似有所悟。
楊賜輕輕冷笑“劉公兩次遭貶,一次為熹平六年,一次為光和四年,兩次皆因為日食罷免,否則,當今朝堂上哪裡輪得到袁家勢大?”
“伯父的意思是……”楊奇低著聲音,他似乎已經抓住了問題所在,卻不敢高聲言語,他知道,這背後是禁忌,是不可觸動的權威。
“知道了,有何不敢說?”楊賜笑道,“方室中隻有你我,何必拘謹?”
“這……”不知不覺間,楊奇已額頭發汗,他抬手拭去汗水,仍是心有餘悸。抬頭望了望楊賜,緩緩道“伯父所說,可是當今天子故意而為之?”
楊賜點點頭“老夫、張公、劉公皆曾上疏言及太平道之事,天子先是借口老夫病情,將老夫罷免;隨後又接口將劉寬罷免,唯獨張濟出任司空至今,你不覺得其中蹊蹺?”
楊奇輕輕點頭“似乎,張公在劉公遭貶之後再未提及太平道之事。”
楊賜往後靠了靠,又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臉上有了幾分笑意,正是讚同楊奇這般回答。
楊奇心中一喜,這位伯父平日嚴肅,難得誇獎子弟門生,如今能讚許一笑,已是極為罕見的情形。然而隨著他愈發鄉下去,臉上漸漸變了顏色“陛下似乎……不願意臣下言及太平道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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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瞬間,楊奇已是一臉驚恐,一雙睿智眼神中儘是恐懼之色“難道……太平道幕後推動之人,正是陛下?”
“如今,你當知道,這朝局為何這般有意思了……”楊賜閉目微笑,愈發悠閒。
“那……”楊奇穩了穩身形,衝楊賜微微躬身“伯父為何還這般悠閒?”
“還不明白?”楊賜緩緩睜開眼,看著他,搖搖頭“當今天子之聰慧、手段、果決皆世所罕見,你當真以為他隻是個斂財的天子?”
楊奇垂首不語,如此涉及天子的謗君之語,他著實不敢過多言語,即使這方圓之中隻有他伯侄二人。
“老夫已經老了,時日無多。”
老者身軀微微後仰,運籌帷幄如他,臉上竟也出現了幾分無奈之色。
“伯父切不可如此。”楊奇臉色一變,急忙說道“新春之際,豈可如此說不祥之語?”
楊賜擺擺手,並不回答他“此次太平道謀反,老夫這個太尉怕是日子不久矣。待我之後,你必入朝。天子不會令我楊家就此斷絕,文先這個潁川太守也該換換人了。待文先回來,你兄弟二人務必攜手同心,保全楊家,保全大漢。”
“這……”楊奇麵現難色,拱手再拜“伯父當知文先兄長乃是修習古文經學,公挺乃是修習今文經學,今古文經曆三百餘年之爭,於我二人……”
“學術之爭是學術之爭!”楊賜語氣轉為嚴厲,果斷打斷楊奇的話“大爭之世,世家之人需精誠團結。當今天子手段淩厲,誅殺王甫和段熲之時的果決你們便忘了?天子手軟過?當年段熲威震天下,比今日之楊賜如何?當年天子才多大,竇武、陳蕃、王甫、段熲,外戚、名士、宦官、名將,一個一個,不到十年全死了,你難道還看不出其中可怕之處?”
“這……”楊奇臉上冷汗淋漓,他終於明白了其中的可怕。
前大將軍竇武和前太尉陳蕃皆是一代儒宗,陳蕃更是黨人魁首,兩人皆是建寧元年力助天子入主大位之人,而便在當年九月,這兩位權傾朝野的權臣便成為宦官的刀下之鬼,當年的領頭宦官便是王甫和曹節。隨後的光和二年四月,中常侍王甫被殺,當朝太尉、軍功顯赫如涼州三明之一的段熲段紀明,亦難逃誅殺;當年十月,司徒劉合、永樂少府陳球、衛尉陽球、步兵校尉劉納密謀誅殺宦官,事情泄露,都被下獄處死。光和三年,天子隨即力壓群臣,立何氏為皇後,何進、何苗並入朝堂,成為新一代外戚。
短短十年,一係列的政變不斷改變朝堂格局,其中推動的暗手唯有當今天子。
天子對所有人都充滿了不信任,不論是支持他登位的竇武、陳蕃還是權傾一時的王甫、曹節,甚至是國之乾臣段熲、劉合,都成為了天子一步步奪回皇權的犧牲品。
今天的天子,已能力壓中常侍與三公府,扶植孫宇、孫原這一對不知哪裡出現的兄弟成為二千石封疆大吏了。
這樣的天子,怎能不令人驚恐?
楊奇身子一口氣,愈發覺得當今天子手段可怕可怖至極“原來這朝堂上諸方勢力之平衡,竟是天子刻意為之。”
“天子聰慧,本為家國之幸事。”楊賜長歎一口氣,搖了搖頭,權勢名望如他,眼神中亦有三分懼色,“奈何心性不穩,難成偉業。”
“陛下這是在玩火。”楊奇苦笑連連,“朝堂看似均衡平穩,卻是驚險,若是陛下一步走錯,這朝堂頃刻便是翻了天,大漢更有傾覆之危。”
楊賜讚許一笑,這位聰慧的晚輩總算是看出關竅“當年天子侍讀之師,太傅胡廣早逝,繼任的劉寬也已致仕,張濟與老夫時日無多,桓氏一門長輩更是凋零,隻剩下幾個毛頭小子,此後朝堂……還有誰能為天子折衝左右?還有誰能克製天子愈發膨脹的皇權?”
楊奇明白其中道理,自從光武皇帝將尚書台從少府中剝離之時起,大漢的相權便成了一盤散沙,再難和皇權製衡,以致於皇權橫行無忌,一旦天子殯天,皇權便會落入權臣之手,或為外戚或為後宮或為宦官,皆為朝堂大難。
而天子不僅要奪回皇權,還要奪回相權,同時他還要在自己死後能夠把這份強橫無匹的權力遞交下去,開始了一係列的動作,貶劉寬、楊賜,扶植何進對抗十常侍,隨後他還扶植了宗室大臣劉虞,製衡愈加強大的世家,東有袁氏西有楊家,兩家都是世代三公的強勁家族,最後還指派了兩個毛頭小子出任郡守,為了收回、鞏固皇權,天子已經無所不用其極了。
“你要記住,無論如何,楊家都是為了大漢。”
楊奇從未見過伯父這般肅穆,心頭閃過一絲錯愕,肅然而敬。
“無大漢則無楊家。”楊賜盯著他,語氣驟然冰冷下來“楊家可以為天子保駕護航,但永遠不能成為大漢的罪人。”
楊奇拱手而拜“侄兒領命,萬不敢違。”
門外猛地響起家中仆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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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稟府君,天子傳諭。”
楊賜眉毛一挑,吩咐楊奇“扶老夫起身。”
楊奇連忙起身攙扶楊賜,低聲道“伯父,可能猜出陛下這是何意?”
“多半是為了盧植盧子乾。”楊賜站起身,直了直腰背,“你先去外頭接待,待老夫換了正服冠帶再去。”
“諾。”
一個時辰之後。
大漢北宮,麒麟殿,天子與大將軍何進、太尉楊賜共同議事。
天子獨坐高台,雖是一身皇袍正冠,卻是一臉惺忪、眸眼半睜的模樣,便是言語也有幾分輕緩“各地奏報,兩位愛卿可曾覽畢?”